《黑的雪 作者:刘恒》第5章


他在别人眼里真那么可恶可厌么?他昏沉沉地往前走,听到身后有人踏踏地追上来。
小五拎着蛋糕和水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慧泉想在他天真的脸蛋上揍一拳,揍
得让他父母看了伤心骂街。那才合适呢!
“……我爸说你没工作,东西让你留着自己吃,你带回去吧……”
“小五.就算大哥给你买的……你上初几了?”
“我都上高一了!”
“高一?高一……别他妈瞎塞!不要拉倒,扔茅坑里算啦!你再跟着我,小心
我……”
小五害怕了,往旁边躲了躲。
“你他妈都上高一了……想上大学么?”
“……想。”
“以后少搭理我,别跟你哥学。回家告诉你爸爸,就说慧泉让你好好学习来着,看
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东西你爱扔哪儿扔哪儿,滚吧!”
小五不敢跟着走了,样子挺可怜,李慧泉拍拍他肩膀,沿着便道头也不回地往神路
街走去。电影院刚散场,疲惫的人群涌上了马路,每个人脸上似乎都带着失望的苦恼的
表情。他在这些人中间横冲直撞,挑衅地昂着下巴。他顺利地穿过了入群,顺利得让人
不舒服。人们适时地不屑一顾地躲开他,使他气馁而又难为情。他闹不清自己想干什么。
晚间临睡前,他试图在没有字典的情况下给薛教导员写封信。
铺好信纸,刚写过“我很好”之后就写不下去了。不是找不到词汇,而是自己的感
觉与信纸上写的完全相反。它们无法调和。又想给方叉子写。方叉子处境不如他,他总
不至于向人家诉什么苦。面对不如他的更值得同情的朋友,他似乎应当心平气和。但他
十分懊丧,因为想了半天才想起方叉子的大名叫方广德。这名字好像是另外一个人的,
事隔三年,再跟这名字建立某种可有可无的联系似乎有些多此一举。但他除了跟它交谈
已经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谈话对象。信中写道:
我出来了,没有什么工作。你行吗,干活累不累。北京不冷,你们冷吗?我妈死了,
杆病(肝癌)。
老瘪死了,骑莫拖(摩托)摔死了,他偷了一个莫拖。我想了三年,你不值,没有
女的你没事,以后回不了家,太不值。你要好好干。里边和外边一样,外边也没什么义
(意)思。就是没人管好,也没义(意)思。你要好好听话,多干活,少想,多找朋友。
有朋友就不怕了……
居然写了半张纸,字迹歪歪扭扭,可是写得很高兴。方叉子好像坐在桌子对面,认
真听他唠唠叨叨地讲心事。他觉得自己讲得挺流畅的。他还想写,但是太累了。脑子里
很多词挤成乱糟糟的一堆,他得一个一个把它们摘出来,不让它们打架。跟方叉子在一
起时,他从来没有一口气讲过这么多话。现在不靠字典他写了半张纸,密密麻麻的,看
了真愉快,胸口的憋闷也好多了。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把方广德三个字换成任何一个人。
他可以向任何一个人讲讲自己的心里话,薛教导员、罗小芬、死去的老瘪,乃至母亲和
父亲。这个简单的秘密使他异常惊讶而又快活。他平生第一次对圆珠笔和方块字有了亲
近的欲望。它们是他的朋友。他还想写。
夜里他睡得很好。
第三章
春节前夕,李慧泉在红宫照相馆拍了一张快相。他不爱照相,他觉得在相片上自己
比平时更难看。
罗大妈说洗四张就够了,他却让人家洗了十五张。照相馆那个开票的当时用一种好
奇的目光盯了他半天。
“十五张?”
“十五张。”
“快相不保证质量……”
“十五张!”
他口气恶狠狠的,差点儿隔着柜台揍那人的下巴。洗十五张是为了避免再进照相馆,
他觉得这个令人难堪的念头被人家察觉了。他很恼火。
取相片时他比在火葬场取母亲的骨灰盒那次还紧张。他看也不看,拿了纸袋就走。
在街角没人的地方,他小心地把纸袋里的东西倒进手心。十几张同样的面孔歪歪斜斜地
摊开,用同样严肃的表情看着他。拍得比预料的要好一些。嘴唇由于抿得很紧而变薄了,
眼神儿显得坚定、专注。不算太丑,街上毕竟有许多人长得还不如他。他没什么可抱怨
的。
罗大妈把他领到街道办事处,在大套院里转来转去,进了几间屋子,见了几个人,
最后从一位中年妇女手中领到了个体摊商的营业执照。事先申请的经营水果的执照没有
得到批准,因为已经满额了。
罗大妈四处游说也没管用,除了经营服装鞋帽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李慧泉对执照的
类别不在乎,只要有事做就行。据说贩水果机动性大,周转快,贩服装或小百货赚得少
而慢,没有铺面房或野路子的人根本不能干,一干准赔。李慧泉却想试试。他不怕赔,
他没有任何牵挂。最主要的是,他不相信自己会干赔了。只要眼灵手稳,肯卖力气,他
以为自己会干得不错。赚得再少,能少过孤儿补助费么?他不愁后路。
在街道办事处门外遇上一个胖男人。罗大妈叫他李科长,她让慧泉叫他李叔叔。不
知道是哪门子科长和哪门子叔叔。慧泉想起了又白又肥的日本大相扑。
“你李叔帮了不少忙,还不快谢谢!”
李慧泉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这是劳教大队的礼仪,对管教干部、视察的上级、各
种各祥的参观者,只要人家跟你说话,或者不想跟你说话只是用目光注视着你,按照规
定都得深深地鞠躬致意。他不由自主地弥了一躬。大胖子却没有什么表示,像注视某种
物品一徉随便地瘫了他一眼。慧泉觉得自己变成了路边的垃圾桶,或是一件没人要的破
衣服。他感到无地自容。
“就是他?”胖科长间罗大妈。
“这孩子老实,我跟您不是说过么,您看……连客套都不会,脸还红呢!”
胖科长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好像让人挠了胳肢窝。他的目光不仅随便,而且有施舍
的味道,居高临下地在慧泉脸上归来归。
“好些个退休、待业的人都申请执照,他们得不着你得着了,知道为什么吗?”
“我……没工作。”
“就为这个?”胖子轻蔑地撇撇嘴。
“我没父母。”
“政府关心你,你心里一定要明白。做买卖别搞邪的歪的,别见钱眼开干糊涂事……
你有错误,改了就好,再犯老毛病就谁也帮不了你了……”
“我一定听政府的话。”慧泉又冒出一句劳教大队的口头语,身体已经解教,但思
想和感觉仍在接受某种强制。他对自己的低三下四不满意,但他看出别人对他这种态度
倒很欣赏,连罗大妈也在点头赞许。走到哪儿都有教训他的人,谁都想指着他鼻子告诉
他应该怎么做和不应该怎么做,谁都想让他处处表现出低人一筹,好让他们为自己的高
大干净而快活。他强劳过,他们没有。慧泉觉得一切警告、训诫、注意事项等等都跟别
人没有关系,“小便请撒入池内”、“请勿随地吐极”、“闲人免进”、“……罚款五
元”,所有这一切都是冲他来的。有个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总跟他过不去,总在暗示他
跟别人的区别,总在设法让他变得灰溜溜的。他不想屈服却无力反抗。只要别人不用警
觉的、不放心的眼光跟踪他,装孙子就装孙子,几年来他一向就是灰溜溜的么。
回家的路上,李慧泉脸色阴沉。罗大妈毫无察觉。她走路的样子像个得胜的将军,
慧泉跟在她后面则像个缴械投降的俘虏。他垂头丧气。
“下礼拜就春节了,上我们家过吧?”
“不麻烦您了,我挺好的……”
“总算有了一份差事,我对得起老姐姐了,你妈要活到令天准得合不上嘴……儿子
做买卖了,出息了……慧泉可不是从前的慧泉了!孩子,你可得给你妈争口气。”
“哎。”
“自己过节可以,上街喝酒我可不答应!”
“您放心。”
“早点儿买过节的东西,鱼呀鸡呀什么的,搁不坏:不会做到前院来叫我,说什么
我也得让你过个好节。过了节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干出样儿来大妈好给你介绍个对象,
你说是不是?傻孩子。”
“瞧您说的……”李慧泉有了笑容,转眼又消失了。他在想别的事。
买摊架子买摊架子摊布标至少得一百元,买一辆三轮少说也得三百几,进货的钱剩
不了几个了。第一步刚迈开就得把母亲的存折全搭进去,这事怎么想怎么悬得慌。他得
玩儿命。从现在开始他就得玩儿命。
除夕前一天,他在东华门委托商行看到一辆没人要的旧三轮车。标价二百三,真便
官,可是太破,别说骑着走,推都不动弹。车架子还凑合,没变形;车轴框上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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