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第60章


这次谈判后,大联台就成了。毛主席也批示:“很好,照办。”我们一派不少人进了工 代会,还有的进了市革委会。我当了常委。有人骂我往上爬,当官,还拿瓷器打比方,说我 民窑的改成官窑的了。当官咱没瘾,就是想保住自己。你要在社会底层,愈下边愈安全;你 要是到了上层,愈上边愈安全,就这道理。哥几个总算落个整脸,心想以后就是“议会斗 争”了。大局面是稳住了,这比料想的强得多了。
嘛叫“文革”的特点?它总叫你以为,当时那样就是永远那样。你要真的这样认为,错 了!傻小子,“文革”就是不停止的翻来覆去,你上我下,你死我活,你喜我悲。我的悲剧 这就开始了。
二月二十一日那天,我忽然接到通知紧急去开会。到哪儿开,嘛会,全不告诉。到干部 俱乐部集中上车,车窗上挂帘,还嘱附大伙路上遇到熟人不准打招呼。再看一车车人,全市 各级革委会头头们几乎全搬来了,心想这事不小。车子一路开往北京,到北京,没停,去昌 平,随后折头又返回北京,进了八一子弟学校。一开会,中央文革的人全来了,总理也出席 了,可江青一喊,总理就走了而且再没回来。江青闹着:“我有证据,你们那里有人开黑 会。”这就是著名的“二。二一讲话”,又叫“二黑事件”。说有人在我们城市开文艺方面 的黑会,要夺中央文革——实际是江青对文艺的领导权。这事扯上我们大联筹下边的文艺界 造反组织,这究竟是嘛会,开没开,我们根本不知道,就给江青宣布:“大联筹是有严重错 误的组织。”陈伯达跟手也把我们否了,扣上“反动组织”罪名。大联筹趴蛋了。
返回来的路上,一个头头对我说:“回去后,咱怎么跟兄弟们交待,反了吧!”
我说:“傻小子,不行!谁再反,可就是反红色政权,反中央了!”
回来后,我们把各条块组织的头头都叫来,我说:“你们说我们背叛也好,不够意思也 好,反正咱完了。打今儿起,大联筹宣布解散!”我们没动,一张闹事的大字报没张贴,就 散伙了,大形势算稳住劲儿。
对方就奇怪了。大联筹这么大力量,怎么就没动静呢?陈伯达也说:“××市为什么这 么静?××市是全国解放时解放得最晚的城市之一,各地逃亡地主都跑到××,资产阶级实 力也相当雄厚,怎么这么静?”要说也是,多少万人声势浩大的大组织怎么会说完就完,连 点声音也没有。可我们不傻,只要一动,多少人命白搭进去了。
“支左”就把我们这帮头头弄去办学习班,一帮呱呱叫的参谋们都上来跟我们谈话,摸 底。一个参谋对我说:“肯定有高人在你们后边出主意。”
我说:“为什么一定有高人出主意?”
他提起一件事:大联合前,他们把我们一个组织围在工学院内,游行,喊口号,想挑起 武斗。我得消息后,马上决定,不能去打。我说,他们喊口号是文斗,咱一打,武斗的责任 就是咱的。我调人,把夺权筹备领导小组的驻地围了,也游行,喊口号。这一来,那边他们 围工学院的人不打自撤。这参谋说:“老实告你,你们当年所有的活动,我们都有记录。你 说这一招‘围魏救赵’是谁的主意?”
我说:“不才,就是我。”他说:“我不信,你有这能耐。”
我说:“哪是我有能耐,你看毛主席著作呀,各种兵法都写在上边呢。”
打这儿我才知道,他们是准备好秋后算账的,他们还真有根,真厉害。
中央文革一翻脸,大联筹完了,大小组织树倒猢狲散,唯独我们“电车红旗”还没散。 第一,因为我还是工代会常委,没倒;第二,我们厂老工人是看我长大的,信我。以前我写 东西为他们鸣不平,他们都记得。这就决定了上边非要把我拿下来不可。没多久,我们一派 头头都挨整,当上市革委委员的那个人,无中生有硬给扣上“轮奸犯”捕了。工代会翻出我 十年前被“劳教二年”的老账,说我不够资格终于拿下来了,内查外调一通搞。我呢,心里 有底,早就预备着这场清算,咱一不胡说八道,二不打人,三不搞女人,反革命案件和刑事 案件都没有,抓不住我。我就回厂干活,一边应付外边来人没完没了的外调。上上下下我认 识的人,大大小小我接触的事太多了,谁出事都来找我查证。咱本来就是草民。在房头上是 草,掉在地上还是草。心想“文革”这段就算结了,可这次我是傻小子了。谁知道这一下不 是掉在地上,是他妈彻底掉进万丈深渊。
突然一天,公安局军管来人找我,问我六0九武斗死人的事。我把那天在六0九侧面看 到的那个推土机的人怎么死的,照实说了,他们记一记就走了。我只当没事。转两天,来了 三个人,说叫我去一趟。我说我去小便再定。他们居然出一个人跟在我后边,我心里小鼓一 敲,心想不对。随后就跟着他们出厂,进了法院,到传达室后边一间小屋。他们说:“我们 三人是法院的预审员和公安局的侦察员,咱们一起学《老三篇》吧!”
我说:“《老三篇》我会背,不用学,有嘛事你们直说。”
他们说:“六0九的事,你还有一档事没说。”
我就给他们三个字:“没有了。”这就僵注了。前后僵了一个礼拜。一天忽然被押到一 个地方,进去就关进一间大屋,我一看,监狱!事情大了。可自己把六0九的事在心里细细 翻几遍,再没别的事呀。还有嘛更大的事要进监狱,心想只有等他们说了。
夜里一点多,进来四个人。头次见到这位军代表,大个子,山东口音,挺凶,进门一屁 股就坐在对面,一个记录员坐在我身边,另外两个在我背后溜达着。我看不对,赶紧紧鞋 带。我练过武术,打过球,咱也得预备预备。身后那俩问我要干嘛,我说天凉,脚冷。
军代表开口就问我六0九现场的情况,我记忆力相当好,对他细细描述一番。他指一个 地方,靠后门。我说我只去过前门和侧门,这地方我没去过。他再细问,我说我没去过,自 然毫无印象。他就火了,说:“你不老实,我就叫你变!”
我说:“怎么变也变不出假的来。”
他一拍桌子,大叫:“混蛋。”我一扬脑袋,也叫:“你混蛋,凭嘛骂我!”
后边一个,上来照我脖梗子就是一拳。我下意识反应,屁股没离凳子,飞起一腿,把他 踢到一边。军代表扑上来,一把抓住我头发,我一发力,把他连桌子猛地推倒,我的头发也 被揪掉一把。我想今儿没好了,砸一个是一个,站身抓起凳子朝着跑到墙角那记录员砸去。 军代表二次上来拿桌子别住我的腿,另两个就势把我按住,军代表狠劲给我两脚,全踢在嘴 上,后一下吃上劲儿,满嘴牙全活了,一口血。跟手一通死揍,我动不了,也不动,叫他们 打,好打一阵,才停住。
我说:“还打吗?”军代表说:“你行凶!”
我说:“咱谁先打的谁。我都不知道你姓嘛,凭嘛打你?”
军代表说:“好,告诉你,我姓×,是这里军管会的首席代表。”
我说:“我也告你,我一没罪,二还有公民权。你再打我,我就还手;你把我捆起来, 我还能使牙咬你。”可是,我的牙都赛琴键一样了。
转天,他们再来,对我说的话露出点儿骨头了:“你说的不对,你有一条人命,不是推 土机上那人,那人没你的事,我们知道,这是晚上九点多的事。”。
我一听,没影儿的事!马上回答:“我的脚负伤了,四点多就不在现场了。我有好多人 都能为我作证。”
军代表说:“你不老实,铐上!”
我傻不吸吸,还以为像电影里那样,打前边铐,不对。三个人把我按在地上,反镑。先 把两条胳膊反关节别向后,铐子是扁圆的,套上不能转动手腕,然后楞掰胳膊往一块兑。就 觉得肩窝的肌肉全绷起来,生生地撕裂。铐住后,人都坐不下来。我脑门直掉汗珠子,牙打 战嗒嗒响。我说:“好呵,你们还有法吗?我有公民权呵!”
军代表不搭理我,看表,二十分钟,摘下,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
隔一天,宣布对我拘留,收进前监的监号。当夜十二点提审我时,军代表说:“你今天 性质变了,你是在押犯,这是法庭。告明白你,别以为你不承认就没事。没你口供,我们照 样判你。”
我火了,说:“判我只能判我无罪,要不,是你们犯法。”
军代表说:“好,先叫你体会体会。”
打那天就饿我。我前后饿了两年半,每天早晨一小碗稀饭,进肚子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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