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绑上天堂_作者:李修文》第44章


一下子就不觉得虚弱了,几乎是一跃而起,我跳下床就朝门口扑过去,鼻子里还塞着两小团棉球,全都不管了,只有一个念头,冲出门去,好好把囡囡抱在怀里看一看,管他光天化日,管他众目睽睽,全都不在话下,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耶和华现身来挡我的路也无济于事;可是,临要一把拉开门的时候,猛然看见囡囡担惊受怕的样子,好像都已经叫起来了,脸上霍然变了颜色,我的心马上就软了,收了脚,走回来,走到玻璃窗前,看着她,就是看着,什么也不想,就像一点点离开了我的魂魄现在又在飞快奔回我的身体里,良久,叫了一声:“囡囡。”已经是哽咽了。 
囡囡也哭了,眼泪刚刚流出来,她就伸出手去擦,故意笑着指指电话,又指指我房间里的床,意思是说让我躺回床上去和她讲电话,没想到,她一笑,眼泪流得更多了,而且是那种怎么忍都忍不住了的样子,她也就干脆不去擦了。 
在她伸手去指电话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手上竟然生了冻疮。 
像囡囡这样的女孩子,虽说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但也绝对不是那种允许自己的手上生冻疮的人,每天早上出门之前,手上脸上都要分外细致地收拾好才行,防晒霜啊紧肤水啊一应俱全地靠墙放着,看上去像是一座小花园;可是现在,囡囡的两只手都是又红又肿,这所有的一切全是因了我,而我,虽然病入膏肓,但毕竟住在有暖气的单人病房,我多么希望眼前的冻疮是长在我的手上!于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只盯着囡囡手上的冻疮看,这时候她也明白我到底在看什么了,慌忙要把手缩到身后去,想了想,还是没有。 
全都看清楚了,我才回床上坐着,拿起话筒听她的声音。 
“想我了吧?”囡囡问。 
“……” 
“满足一下你的虚荣心,”不论什么时候,不管囡囡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只要是和我说话,总能听出她话音里的轻快之感,“我想你了,成天想,把你画在地上,用脚踩你了,啊。” 
“……还画什么了吗?” 
“画了啊,哈,真不好意思,画了连环画。” 
“连环画?” 
“对呀,连环画,在雪地上画的,故事啊情节啊什么的一点也不少,画的是马帮的事情。” 
“马帮?”我追问了一句,“是云南那边的马帮吗?” 
“就是,不光云南有吧,好像四川啊贵州啊西藏啊都有马帮,不过听说现在都没有了,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你是个跑马帮的,我是个在金沙江边上开小客栈的,怎么样,这故事不错吧?” 
“不错。” 
“在我开的客栈里认识的,你是那种胆子不算大的男人,就像现在一样,明明喜欢我,嘴巴上还一句都不说,每次来的时候,就是一个人坐在那儿喝酒。外面下着好大的雪,金沙江上的铁索桥上结了厚厚的冰,客栈里面生着红红的炉子,暖和得很,你喝着酒,我手上在缝缝补补的,就这么坐着,一个下午就这么坐下去了。 
“其实我早就被山上的一个土匪头子看上啦,那土匪头子隔三岔五就下山来骚扰骚扰我,说要把我抢上山去当压寨夫人,我当然不干,每次骚扰我的时候我都大喊大叫的,那家伙没得手,当然了,像他那样的人想得手当然是能得手的,可能还是因为喜欢我才没强迫我?哈哈,后来,咱俩就好上啦,我要和你一起去跑马帮,可是你怕我吃苦受罪,高低不干,说是挣够了钱回来和我一起开客栈,但是不在金沙江边上开了,换个地方,避开那个土匪头子。“后来就发生悲剧啦,听说咱俩好上之后,那土匪头子大怒了,带了一彪人马就要把我抢 
上山去,你一个人当然打不过他们,身中了十好几刀,那些人还是不放过你,说非要把你杀死不可。咱们两个就拼命往一座山上跑,结果却跑到了悬崖边上,再没有退路了,你就和我商量,要我先回去,跟着那些人走,顺便把那些人引开,好让你跑掉,去找马帮里的朋友杀上山去把我救回来,我虽然一万个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因为怕他们找到你,就和你定了个日子,还给你下了命令,说到那天你必须来接我,不来的话,我就去死。 
“被抢上山去之后,那家伙始终没有得手——可能那家伙年纪大了,我一反抗,他就不中用了,哈,就把我关在厨房里了,我一点也不害怕,也不担心,因为相信定好的日子你一定会带着马帮的兄弟杀上山来的。后来,你果然带着马帮的兄弟杀上山来了,但是,比咱俩定好的日子晚了一天,一帮大男人不要命拿着刀往山上冲的样子,看上去真是壮观呐,和《笑傲江湖》里面的令狐冲带着一帮兄弟去少林寺接任盈盈下山差不多——只可惜,我已经死了。” 
“死了?”我茫然问道。 
“死了,我就是这么个人,”囡囡的语气缓慢下来,“只要定好的日子错过了,我是绝对不会多活一天的,前一天晚上,等到差不多十二点钟的样子,既不想你可能是在路上耽搁了,也不想那天晚上你可能就没跑出去,在半路上就已经死了,什么都不想,一头撞在灶台上,死了。” 
听完之后,我叹息着没说话:即便如此普通的在雪地上画一会儿的“连环画”,情节里也无一处不是囡囡的性格,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子里涌现出来:假如此刻就是我的死期,那么,在我闭上眼睛的下一分钟,囡囡会怎么办,她会不会跟着我混票去天堂?一想就不敢再往下想,恨不得自己掌自己的嘴,当我使出全身力气将这可怕的念头压抑住,让它回到它应该呆着的地方去的时候,一时之间,竟庆幸得不知如何是好。 
“哎呀糟糕——”囡囡突然叫了起来,把我从玄思默想里惊醒出来,我抬头去看她的时候, 
她正一边起身一边说:“我得走了。” 
“你要去哪儿?”我一听说她要走,顿时就害怕起来,害怕她又出了什么事情。 
压根都没想到,囡囡竟然告诉我:“……小男出事情了。” 
“小男?”我心里一惊,“小男她出什么事情了?” 
囡囡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刚要开口说话,又叹了一声气,接着抬起头来,一吹搭在额头上的头发,“我先走了,晚上回来再跟你说吧。” 
囡囡走了之后,我坐在床上想了好半天小男到底会出什么事情,想了半天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暂且放在一边,去想囡囡刚才跟我说起的“连环画”,以及里面的众多场景:弥天大雪中的客栈、金沙江里被冻住后犬牙交错地凝固着的急流、客栈里纸糊的窗户和红红的炉火,还有窗户外面一小片起伏不平的桉木露台,想着想着就迷醉了——如若我能拜上天所赐,带着囡囡去这样的地方终老此身,那么,即使衣不蔽体,即使食不果腹,我也会感激涕零地带着囡囡披星戴月前去那块地方,一路上,我一定会像前往光明之城拉萨朝圣的藏民般一步一叩首,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 
其实,只要有囡囡,病房也照样可以被我当做那块并不存在但却让我魂不守舍的地方,只要我愿意,医院就是客栈,水果湖就是金沙江。 
囡囡回来了,真好。 
真好! 
晚饭是我一个人吃的,尽管是一个人吃,但总觉得囡囡就端着饭盒站在走廊上,和我一起吃,不时夹一筷子她的菜对我摇头晃脑,所以,我不时就得忍不住朝走廊上看两眼;不管怎么说,从今天开始,我用不着再担心她吃没吃饭的问题了,既然没回来吃晚饭,应该就是和小男在外面找地方吃了吧? 
吃过晚饭,又过了二十分钟的样子,囡囡回来了,像是累极了的样子,疲惫地对我摇了摇手,坐下来,一句话也不说,之后,颓然趴在窗台上,头发盖住了脸,过了一会儿,扬起脸来,还是趴在窗台上,右手托着腮,左手轻轻理一理自己的头发。我走过去,伸手扶住玻璃窗,要是没有这层玻璃窗隔着的话,我的手恰好可以放在她的头发上,但是说实话,我却觉得自己的手真的就放在她的头发上。 
即使是到了后来,她总算觉得舒服些了,示意我回去拿电话的时候,多少也还是有些有气无力,不过,她买了双手套戴上了,绒线手套上绣着只斑马。 
“小男呢?”拿起电话之后,我问囡囡,“回她的宿舍里去了?” 
“没呢,”可能是在外面受了凉,就只几个小时不见,囡囡的嗓音听上去也和小男的嗓音差不多了,像是马上就要感冒的样子,“回咱们的小院子里去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