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翅膀》第19章


历来的习惯是,只有那些犯了错误的干部才会连撸几级。平白无故,哪有从干部变工人的不往上升,至少也得保持原有地位不变,才说得过去吧不论怎么说,老吕头还那么称呼他,在精神上多少给了他一些安慰。至少老吕头没拿他当犯了错误、撸下来劳改的干部。于是他装着没有留神的样子,只是执意劝老吕头早些下班,回家休息。
老吕头从车棚里推出自己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乱响的自行车,头上戴着一顶小儿子吕志民复员的时候带回来的军帽。绿色布面、灰色兔毛的衬里,耷拉着两个耳扇子,一走一扇忽。身上穿的那件棉大衣,油腻腻的。胳膊肘、前襟和下摆的边缘都已经补过了,就连每个扣眼儿,也都重新锁过了。这件大衣,早该换一换了。
当老人的,省啊,省啊,还不都是为了孩子。
李瑞林想起老吕头的小儿子吕志民,昕说净和老吕头闹不对付。能说那孩子坏吗也不是,就是犟,你说东,他偏说西,毛毛躁躁,是个“二了八十”的浑小子。
唉,现在的年轻人,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
上了年纪,心里还不得安宁啊。做父母的,除非到了蹬腿的那一天,活一天,就有操不完的心。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第十二章
李瑞林瞧着老吕头走远之后,便走进传达室。坐了一会儿,又站了起来,觉得这么坐着不是个事儿,总得干点什么吧,又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他忽然觉得呆了这么多年的厂子,变得好生分.好像他是个初来乍到的新工人。这让他觉着很不是滋味。
于是,他捅开了封着的蜂窝煤炉子,打了壶水放在炉子上烧着,又从门背后找出把大扫帚,哗啦哗啦地扫着传达室门前的那段柏油小路。说实在的,真没有什么可扫的,溜光的马路挺干净,说邪乎点,真像舔过的那么干净。他直起腰,打量着远远近近的厂房。从部队转业下来,他就到这个汽车厂来了。二十多年,眼瞅着这个厂子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地发展起来,就像眼瞅着邻居家的孩子,生下来,吃奶,断奶,会爬了,会走了,长大了,上学了……有时,他不明白,他明明见那孩子不久以前还光着屁股满世界乱爬,怎么一下F子就变成了个漂亮小伙,穿着他顶不待见的喇叭裤,裤腿活像两把用高粱篾儿扎成的笤帚,胳膊弯里还挎着个小妞儿。
这工厂越来越气派了。比他家乡那个县城还大,绕厂子转一圈,没有大半个钟头怕是转不下来。
一进厂子大门,是个挺大的圆形花圃,两条柏油小路,从花圃左右两旁绕了过去。像两条筋骨挺好的胳膊,搂着个大笸箩。路边,是挺直的白杨树。树干上的节子,活像人的眼睛,木格登登地瞪着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们,也那么瞪着李瑞林。白杨树下,是修剪得一般高低的小松墙。松树的针叶上,锈满了从北京城的烟囱里冒出来的煤灰,叶子黑不黑、绿不绿。
花圃后面是办公楼,办公楼后面是一个挨一个的车间。右边,几乎看不到边儿的广场上,一辆辆崭新的、准备出厂的汽车,排列得整整齐齐,像列队的新战士,穿着刚发的新军装,背着乌光锃亮的新马枪,很有一些排山倒海的气势。就连满肚子怨气的李瑞林也不得不承认,在原先那个乱摊子、散摊子、烂摊子上干出这一番成绩,哪里是只花苦力气就能办到的!那真是明枪暗箭,左推右挡,嫉贤妒能,一步一个陷阱。全厂上上下下这些个人,谁是怎么回事,那些多少年也解决不了的老大难问题,哪一样李瑞林不知道啊。陈咏明也是个人吧,也有闷在肚里说不出的苦吧,怎么就不见他有个灰心丧气的时候炉子上的水开了。咕嘟咕嘟的,气儿挺足,把水壶盖顶得呱嗒呱嗒地响。李瑞林泡了杯茉莉花茶。八角钱一两的茶叶,还赶不上以前六角的。真是,什么都不如从前了。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掏出装烟丝的铁盒和卷烟纸,卷了一支“大炮”悠悠地吸着,一面端详着传达室里简单的陈设。
一张条款,用毛笔字写得工工整整,醒目地贴在大挂钟的下面。大挂钟的钟摆摇来摆去,像个脑袋瓜,歪来歪去地在琢磨那张条款,看得有滋有味儿,没完没够。
条款上这样写着:五罚一元钱的暂行规定一、随地吐痰;二、随处抽烟;三、乱丢纸片;四、乱放车子;五、家属随便进厂。
凡有上述行为发生,各罚人民币一元。
曙光汽车制造厂李瑞林把这条款瞧了又瞧,总觉得有点小题大做。
家属小孩不能到厂子里乱窜,这还说得过去。可随处吸烟,随地吐痰,乱扔纸片,乱放自行车要罚一元钱,有那个必要吗。寻思大伙钱多了还是怎么的新鲜!没见过!没事儿上街看看去,满大街的烟头、纸屑、黏痰,越是人多,越是热闹的地方就越乱乎。再说,谁能不吐痰呢中国人没有不吐痰的。不信,就支着耳朵昕听,别管在戏园子里,报告会上,或是电汽车里,马路上的自行车队里,总能听见打扫嗓子的声音,往外咯痰的声音。吐口痰,又碍着谁什么了呢倒是自行车,那是乱放不了的。看车的老娘们儿,会拿着大喇叭冲着不存车的人使劲儿吆喝,就算不想存车的人有张追击炮也打不透的厚脸皮,也甭想省下那二分钱。一说,还是迫击炮,那是哪个朝代的武器了早不是李瑞林在部队当迫击炮手的那个时候了。老喽!落后喽!除了迫击炮,还能知道什么呢肯定,这是陈咏明的主意。前不久他才从日本考察回来,准是从那儿趸来的洋货。
听说全厂整整停工一天,擦所有车间的窗子。说实话,那窗子打从建厂那天起,二十多年没有擦过。上面腻着一层黑褐色的浊物,但是谁也没觉得那有什么不好。
工厂嘛,又不是宾馆,它本来就是个脏地方。油泥、铁末子、铸造车间清砂时到处飞扬的黑砂……别说车间的窗子,就是车间外头的树叶,也像刚从铸模里倒出来,上面粘着一层黑砂。你擦呀,有本事连树叶也擦擦。
陈咏明向大家讲文明生产的重要。“挺好的厂房,弄得像个监狱。黑乎乎的,一进厂房就让人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外国人要是看见这种厂房,准不跟你做买卖。他不相信,用这种态度对待厂房,还能用什么更好的态度对待生产。也就不相信你能生产出好东西来.”还听说,厂子里盖了暖房,请了花匠。开春以后,还要在空地上植草皮。说是这样可以不往车间里带灰尘,能保证产品质量什么的。好倒是好,顶什么用能代替拉闸不给电,还是能代替原材料的不足工厂就是工厂,想看花看草上公园去。
能跟洋人比吗他们是资产阶级,中国人不看花不看草照样过日子,照样出汽车。
莫不是他成心在挑陈咏明的刺儿落到看大门的下场,该怪谁呢春天,陈咏明在部里开完整顿企业管理会回来,不知得了什么令儿,比刚到厂上任的时候更来劲儿了。什么扩大企业自主权啦:什么市场竞争啦;什么整顿企业领导班子啦;什么自由组阁啦;撤销大庆办、政工组和车问专职支部书记啦……真敢干哪。
别的事,李瑞林不敢说,有几样他可实在接受不了。
取消政工组、大庆办,行吗陈咏明在动员报告里讲过:“……政工组、大庆办不过是一种形式。问题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实质。只要我们把工人群众的疾苦真正地放在心上,认真地去解决,只要我们千方百计地把生产搞上去,何必一定要挂那个牌子五十年代,我们的经济发展得不错嘛,企业里并没有政工组,大家不是很团结吗那时的思想政治工作,靠的是各级领导,小组里还有八大员。何必另设一套人马呢反而让各级行政干部认为思想政治工作是政工组的事,自己不用管了。到底是在党的领导下,大家做人的工作好,还是少数人抓、别人撒手不管好呢”
自由组阁,这叫什么词儿哪儿写着了,还是哪位首长说过了就是部里颁发的整顿企业十二条措里,也没有自由组阁这一条啊。
“千军万马抓班子。”
不管谁说什么,陈咏明心里有数。没有这一条措施,汽车厂的工作别想打开局面。像保卫处长和董大山那种一味拆台的人+能很好地配合工作吗生活福利处的处长,一天到晚不干工作,还冒领加班费。谁给他送礼,他就给谁房子。谁不给他送礼,谁就分不到房子。群众敢怒不敢言,谁敢得罪他他手里攥着房子。
还有那个劳资处的副处长。据说她这个副处长,是不分白天黑夜,一把鼻涕、一把泪从宋克那儿哭来的。陈咏明觉得对于一个人,总应该往前看。干部里女同志又比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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