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者》第11章


的借书证放进口袋时,山川日月一身藏了。
每月享受随先生出入北图的快乐。有时我到晚了,见先生已在阅览室伏案工作,桌上放
着一摞书,桌边靠着那支黄藤手杖。先生聚精会神地翻阅抄录,偶尔会起身到目录柜去查卡
片,动作轻快敏捷,那支手杖冷落地倚在桌边,有些失意的样子。与先生轻声打个招呼,就
去查阅自己的资料。各自工作到中午,还掉书,一起走出图书馆去吃饭。通常沿文津街向
东,过北海大桥,绕着团城围墙走到北海南门外的仿膳小吃店用餐。我读研究生后工资涨到
五十六块一月。但先生仍坚持由他付账。经我力争,先生同意轮流付账,但几乎每次他都执
拗地说上次是你付了,这次该我了。结果我大约从来没付过账。
八一年初春,依惯例与先生在北图见面。先生说景山西街新开了一家粤菜馆,名叫大三
元,今天完事后可以去尝尝。傍晚时分离开北图,沿文津街老路往景山西街。三月春浅,太
液西岸新柳初黄,和风轻拂,柔条依依。北海在文革中曾作了公仆们的私家园林,我们高贵
的压寨夫人曾骑马园中徜徉逡巡,而今重新向民众开放,也是政府的一份恩德。上得北海大
桥,天上飘起绵绵雨丝,北京春雨后特有的那股土腥味扑鼻而来。蒙蒙雨雾中,见左手琼华
岛上朱墙金瓦掩映绿丛。不远处,故宫角楼黄昏独立,寂寂似有幽怨。这里是京城最美的一
隅。惟靠中南海一侧,庄严华美的汉白玉桥栏已被二米余高,带倒钩的铁栅栏所替,给这柔
美秀丽的景致平添几分狰狞。行在桥上,先生举手杖一指铁栅,说他们总要把自己关在监牢
里。想当年光绪帝幽禁瀛台时,这里也没装铁栅栏。共和百年之后,我们却只能透过铁栅栏
眺望瀛台了,怎不让人掩涕叹息?
过三座门儿进景山西街,大三元酒家坐落在路东一个古色古香的院落内,门口国槐树下
立着一个菜单的招牌,倒是前所未见。我一眼看去,菜单上多为5元10元一道菜,觉贵得
离谱。想当年我们在清河小馆喝酒,滑溜里脊、银丝肉也不过5毛钱。没想几年后竟见到十
倍价格的菜。我对先生说此处忒宰人,不知京城穷书生尽是打秋风的。先生说偶一为之,尝
尝粤菜也未尝不可,便非要进院。我想这次肯定又是先生付账,这么贵的菜让先生破费太
多,便执意不肯。先生拗不过我,只好作罢,但心有不甘,唠叨说“一顿饭也吃不穷人”。
我挽着先生胳膊,半拉半拽地带先生出了景山西街,沿着筒子河向沙滩走。河边宽宽的人行
道旁满栽丁香、迎春、榆叶梅,浅紫、亮黄、深红杂错。薄雨渐止,嫩芳新濡,淡香四弥,
初瞑暗染。我与先生缓行在早春的温馨里,虽迥异于七六年初踏雪深冬的凛冽,但先生教我
爱智求真,立身以仁的宗旨却一如既往,无丝毫改变。
一路行来,我向先生讲起近来读批判哲学的心得。讲到马尔库塞在分析后现代社会对人
的控制时,借用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特别是用弗氏的本我、自我、超我分层结构来讨
论社会文化问题。先生便问我是否注意过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说白氏的理论中也谈过自然
的、人文的、宗教的三级结构。他的核心概念“内在掌控”(in tercheck)其实也是心理学
的用法。白璧德也把人格分为“高尚自我”(higherself)和“卑下自我”(l owerself)。
在谈到宗教问题时,白璧德有个“原我”(ordinaryself)的概念,认为原我被高尚自我所
控,就产生宗教感。而弗洛伊德把宗教感归因于超我投射(pr ojection)。虽然两个人用的
术语不同,但意思却有相近处。先生仔细想想说,他不记得白璧德曾谈起过弗洛伊德,虽然
他们差不多是同时代人。白氏也曾抨击镀金时代的物质主义,这和法兰克福学派对单维社会
的批判有相似处,似乎是同一问题的不同阶段。先生说白璧德在中国影响很大,吴宓先生和
《学衡》同仁对白是顶礼膜拜的。要思考二十世纪前半段的社会文化思想,白璧德值得一
读。先生特别讲到白氏对大学教育的看法,说白氏最反对教育有“进步”一说。他以为教育
就是要“保守古典”,大学教育必须是人文的,连科学训练也不能脱离人文观照。真有趣,
马尔库塞本人也有类似看法。先生说这不奇怪,自希腊以来的思想传统大抵不脱巢臼,后来
的科学至上主义是走偏了。对现代文明的反省总还是要回到古典中去找资源。
先生又讲到吴宓的往事。他与吴先生私交甚笃,称吴先生为老师,其实他们是亦师亦
友。翻阅《吴宓日记》,见多处提及先生。先生曾几次撰文谈吴宓的人生观和道德理想,解
读吴先生诗作。先生指出吴宓的理想是“向上迎接理想,迎接至真、至善、至美”。而叹吴
先生道之不行,一生蹉跎。先生总结说:“吴先生的不幸,在他个人,最后也只能把自己的
浪漫主义化为他的道德理念学(moralideology),把他的爱化为宗教精神,以安顿自己的
生活。这是不幸的命运安排,但也是既悲且壮的安排,求仁得仁,有何怨尤!”
后来我才明白,先生谈吴宓,其实也是谈自己,谈他们那一辈读书人。他们浸淫于中国
古典,又漫游于西方精义,从来就抱着打通两造、消泯畛域的雄心,也就是以求无分东西的
普世价值为最高理想。在先生看来,是人则要用自由意志、自由选择来实现自己的理想。而
凡有理想高悬则必会在自由与必然、道心和人心上有冲突。不过,这种冲突的解决,恰恰要
在求自由、求理想中实现。这是个神圣的任务。先生说“人类若无自由,不过是一架被动的
小机器”。先生分析吴宓何以独赏柏拉图的《裴多篇》与《理想国》,说:“两者都是要证
明纷纭世界之外还有一理想世界,这是‘一’。如果以这个‘一’或理想为基础,可以在繁
杂的人世困乱中,寄托人的灵魂,在那里可以有和谐静穆,可以安身立命,也是人类最后要
实现的目的。当希腊雅典已经由盛而衰而亡,群情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柏拉图的理想虽然
来得太迟,无补于实际,但以后西方人民每每以此为理想,造成中世纪和近代的文明”。先
生何不想实现此一理想?然一代淳儒,命运多舛;夙愿不遂,人皆凋零。但先生亦深知“求
仁得仁,有何怨尤”。
谈话间已走到沙滩,在老北大红楼旁边胡同里找了个小馆,随便点些东西吃。先生在饭
桌上写下几部英文书名,都是有关新人文主义的,其中有白璧德的《卢梭与浪漫主义》、
《法国批评大师》,说这些书北图都有,很容易借到,要细读了才知道新人文主义与批判理
论究竟有何异同。大体上看,本世纪西方知识分子关注人文、艺术、道德问题的,都对工业
文明有所警惕。二战之后反思现代化更是热门话题,但其中视角各不相同,都反思现代化,
却有相反的结论。走出饭馆,天已全黑,华灯初上,京城春夜的味道真迷人。听先生一席指
教,有春风风人自沉醉的感觉。陪先生上8路汽车,在地安门换7路无轨,像七六年的冬夜
一样,先生挥挥黄藤手仗就远去了。

八二年三、四月间,我开始准备学位论文。那时我读完了国内能找到的马尔库塞的著
作,对他的理论有了大致的了解。我认为他虽然是以新马克思左翼著称,但骨子里承继更多
的是德国古典哲学浪漫一派的血脉。以我当时所能见的资料,尚无人这样定性马尔库塞的学
说,所以我准备了一份提要,陈述我论断的理由,和先生约好,去向他请教,希望先生能判
断一下我所准备的有关德国古典哲学、浪漫主义文学艺术的材料是否扎实。
到先生家,见他正在安一架新的咖啡机,是那种用沸水直接冲磨好的咖啡,通过纸袋过
滤的新式机器。见我便兴致勃勃地说是唐君毅先生的家人托人从香港带来送给他的。先生与
唐君毅先生青少年时就是至交,抗战时期曾一起和牟宗三、程兆熊编刊《理想与文化》,先
生曾回忆起:“我们几位手无寸铁的书生,想借此表示我们为民族奋斗的决心。……当时大
家心中都想起宋代学人张横渠在抗金战争时期提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世继绝
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抱负,以及西方费希特在德国国难时期《对德意志国民的讲演》的故
事。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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