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东西方的奋斗》第32章


尸体,倒毙前夕该有多少冤屈苦痛没有诉说?她很快也要成为异乡异地无家可归的野鬼么?
“我要死了……要死了……”她呻吟着。
“你死不了。有我在。”他咬牙切齿地说。战争和爱情让他脱胎换骨?不再是一个文弱缠绵的少爷?
三天三夜,他们抵达了广州湾。
从澳门到广州湾,他们走了整整半个月。这半个月,却让这七个女子阅尽人间沧桑,历经了人生的苦乐四季,她们的心过早地苍老了。所幸的是,苍老的心田还残存着温柔的一隅,那是爱的清泉在滋润着,无论对体验者还是旁观者。
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燠热的空气蒸腾着人和垃圾的异昧,街头巷尾到处挤满了难民,没有一家客店不挂出“客满”的睥子。向导阴沉着脸说:“鬼子离这很近了,明天天一亮从这出发。”说完甩手就走。
毕尔喊道:“等一等!”
向导阴沉地站着:“什么事?”
毕尔急切地说:“是这样的,香梅病得这样重,今天又拉起肚子来了,无论如何,得在这里休整一两天,我父亲有个朋友在这里开爆竹店,我想找找他,要点药。”
向导歪嘴一笑,朝那十位难民涸道:“你们呢?愿意不?”
死一样的沉默。毕竟死生与共地走了十五天。
好一会,一个男子嗫嚅着说:“鬼子就要来了,若是为了一个女子,叫大家……”
波贝忽然学起店主的腔调,嘴里嘘出:“女人!你们这些女人!坏事的女人!”
毕尔愤怒地冲上去,一把揪住波贝的衬衣前胸,吼叫着:“你这自私鬼!你要走你尽管滚!”
静宜掰开他俩,哭声哭调地说:“我们再商量商量吧。要不,租顶轿子抬着她走?”
向导不露声色地说:“那你们再商量吧。明天天亮在这给我个准信。”走了几步,又回头:“这小女子,怕是活不长了。”
毕尔又疯了般冲上去:“你胡说!”
吓得静宜和爱莲慌不迭地拉住他。
他甩开膀子去寻找那家爆竹店,气势汹汹像是上门打劫的匪徒。
他找着了那家店。爆竹店早做了旅店,难民已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店主问清情由后,说他在镇外倒有间爆竹仓库,眼下爆竹倒没有,只是简陋荒僻些,他们愿住多久就住多久。
毕尔领着女子们去郊野的仓库房,波贝垂着头竟也一声不吭地跟着去了。
一间铁皮小屋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中。屋顶墙壁地面都是锈迹斑斑的铁皮,没有窗。在六月烈日炙烤一天后,打开铁皮门,小屋像烧红了的烙铁般灼人,可又不能打开门,要不,荒野中嗡嗡作响的蚊子大军将浩浩荡荡飞进。呆到后半夜,气温降了,铁皮屋回归为冷如铁!他们何罪之有?竟下十八层地狱受火烤冰冻的惩罚?
陈香梅昏昏沉沉,冷热对她都已是麻木了。
“老鼠……老鼠……妈……”那是仰光领事馆,母亲给她们放下蚊帐时说:“呵呵,让我们一块勇敢地面对这一切,也许还有更糟糕的东西呢。”
母亲飘然而至,还是那么漂亮又憔悴,她说:勇敢点,这个家还靠你照顾呢。
“米饼……米饼……二叔婆……”那是二叔婆家的大厅堂,石磨嗡嗡响着,女人们的手揉搓着雪白的米粉,二叔婆指挥若定:“就要开仗了!每家每户至少要做30斤米饼!”
二叔婆铿锵作响地走来,还是那么矮胖却精神抖擞。她说: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还有几天就是她17岁的生日,可是生命已行到尽头,迷蒙的回忆像筛子,留下的是这样一柔一刚的两个女性,如果她能生还,是否已铸就成一个刚柔相济的女子呢?
也有清醒的时候,她挣扎起来,又要泻肚子,不,是拉痢。四野没有茅坑,静宜、香莲、爱莲扶着她架着她拉着她,到远处的山坡旁解决,夜风中她们因恐怖而颤抖不已,仿佛间似乎在阴曹地府游荡。
回到铁皮小屋,香梅还在颤栗,但这一刻她头脑非常清醒:“哦,就要天亮了。大姐,你们先走吧。我……我是不行了……总梦见妈……想是妈来接我了……”
流亡三千里(6)
静宜搂住她:“不许你胡说!妈只会护佑你好起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毕尔沉静地说:“静宜,我仔细想过了,你们还是先走吧,我陪着香梅,相信我,也相信波贝会照顾你们的,那个向导倒是靠得住的。”
静宜打断他:“不,毕尔,我决不能让你们俩留下,兵荒马乱的,说不定今生今世就见不着了。”说着已泣不成声。
几个妹妹和爱莲已哭成一团,波贝懒懒地坐了起来:“唉,女人们,别哭啦,不走还不成?”
又一个黎明来到了,毕尔悄悄出了铁皮屋,静宜也悄然跟上。
毕尔说:“今天我一定要弄到奎宁,还有治痢疾的药,要不,她会没命的。”
静宜说:“我把钱带上了,只是所剩不多。”
蛋青色的晨曦中,向导和10个难民正等着他们。
向导仍阴沉沉地问:“死了?那我们等一天。”
毕尔真想兜脸给他一拳,静宜拉住他:“请你别说不吉利的话,我妹妹还活着,我们去给她买药。”
向导没心没肝地说:“那我们可等不起,她那病可不是三天两天能好的。”
毕尔拉走静宜:“让他走吧,这种人早叫钱黑了心。”
向导忽地打了声口哨,追上他俩:“等等。黑心钱我不赚。这点钱退给你们。”钱塞到毕尔手中。
毕尔怔住了:“不是议好了嘛,我们中途停歇不走,钱不归坏呀。”
向导说:“我看你是条汉子。愿老天保佑你们。我们得走了。”
为了香梅,毕尔攥紧了手中的钱。
爆竹商就像他经营的爆竹,面如重枣,性情急躁,一点就着,很是慷慨助人。他很快弄到了治痢疾的草药,又几经周折,找到了贩卖药物的黑市商人,市场奇缺奎宁,奎宁成了救命药,价钱也贵得惊人,将静宜手中和向导退的钱全给还不够,静宜轻声说:“我们还有点首饰,得去铁皮屋拿。”
话音未落,毕尔已拿出了自己的戒指交给黑市商人。
静宜拦阻着:“哦,不行,这是你家祖传下来的呵。不行。”
那只分量颇重的方章形金戒上,凸出一个“仁”字。毕尔双手一摊:“不错,是祖传的,你别忘了,我们家世代开中药店,祖传两个字;仁慈。我这样做,有朝一日将无愧地加入仁慈祖先的行列。”
然而,奎宁吃了下去,煎熬的草药汤也灌了下去,香梅的病却一天比一天见沉。毕尔和静宜急得没法,便由热心的爆竹商张罗,请了个乡间巫婆来念咒驱邪。
是一个闷热的黄昏。团团乌云在天际翻滚,荒野中成群的蜻蜓低飞着,突兀而起的是上千只蛤蟆的鼓噪,热气蒸人的铁皮屋弥漫起诡谲神秘。巫婆包着黑头巾,穿着黑大襟衫裤,脸和手都像千年老树皮,寿斑团团块块,没有牙的扁嘴开开阖阖,就像乡间燃着柴火的灶口。她念念有词:“东边的鬼东边去西边的鬼西边去南边的鬼南边去北边的鬼北边去”,霎时她像婆娑起舞的少女般,在香梅的身上腾空跳跃,浑浊的老眼变得炯炯有神,嘴里发出“嘘嘘”的呼啸声。雷声隆隆由远而近,夜幕沉沉笼罩一切,条条豁闪如狂舞的金蛇,读书郎读书妹全给震住了,傻痴痴地跪在锈迹斑斑的铁皮上,动弹不得。
陈香梅仍在昏迷中。
是爆竹商想起了点亮蜡烛,摇曳的烛光中,人们恐惧得痉挛。
大汗淋淋的巫婆和爆竹商走了,巫婆叮咛:“让她躺三天,不准叫她的姓名,也不准说她会好起来。要不,恶鬼到哪都会跟着她。”
铁皮屋又剩下七女两男。
豁闪、炸雷就在铁皮屋上,不,他们分明看见火球就在屋子里!疯狂的雷声要把铁皮屋炸碎!波贝的知识性醒悟起来,他跳起:“我们完了!铁是导电的!我们全得遭雷击而死!”
毕尔说:“荒野雨地,也是容易遭电击的,这里,多少还可避点风雨,听天由命吧。”
暴雨倾盆而下。无数条雨柱猛烈抽打着铁皮屋顶,却空空得要把人的心掏出。雨水顺着铁皮缝隙破洞渗了进来,烛光中,铁皮墙壁铁皮屋顶像抽象派画家涂抹出无数幅画图,又像是远古蛮荒部落神秘的图腾。
无疾的在大雷雨中坐等天明。
病重的香梅这一夜睡得很沉,没有拉痢也没有呻吟。
空间凝固了。狂风吹开了铁皮门,门外是一片滔滔的白雨。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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