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东西方的奋斗》第20章


香梅一句话也说不出,泪水已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只有拚命点头。
不知怎地,一串冰凉的钥匙已放进了香梅的小手中,她只听得母亲说:“这是我房门和保险箱的钥匙,家中也无甚值钱的东西子,只剩下些首饰……”
香梅不要听。她的脸埋在母亲的胸前,她不能哭,她也不愿哭。她克制住了自己,央求说:“妈,我陪您上医院吧。”
母亲说:“不,不用。你去上学。”
“要不,我留在家里,今天不要上学了。”
母亲皱起了眉头:“不,你去学校。我想你不会为这些小事眈搁功课的。去吧。”
她去学校。母亲去医院。
分手时母亲欲语还休,竟只有嫣然一笑!
那笑浸透了悲凉。
这一天,在学校里的香梅失魂落魄。
下午两节课是课堂作文。题目是:给远方亲人的一封信。她却一气呵成了两封信:一封给父亲,充满了责怨;一封给外公,那是求助的呼唤。可是,给外公的信访寄何处?她像契诃夫笔下的小凡卡,写上“寄上海”。战时一封信,走上半年一年不足为奇,更多的是由于种种原因,邮件散失于战火中,空留长相思长牵挂。
下课铃声响了,得让先生先离教室。罗先生不觉愠怒地喊一声:“陈香梅———”香梅站在教室门口,不回头,对着空旷的操场大吼一声:“我妈妈病了!”
世上还有比母亲生病更让人心焦的事吗?
她急急奔向医院。
公共汽车擦过路旁的棕榈树叶,徐徐停下。
她捏了捏口袋里的零钞,抵御了车的诱惑。她只有一笔钱,要是乘车去医院,回家就得步行。她不愿意归家走路,没有母亲在家,归家的路会很长很长。
她却抵挡不住路旁半山腰中灼灼怒放的野杜鹃的诱惑,她攀登而上,她拗下了一大枝,这鲜艳欲滴、摧枯拉配的野杜鹃啊。她举着这一大枝花,几乎是跑到了医院。她想,去年小年的海棠色泽不好,因而不祥;那么,她愿这一大枝丫的野杜鹃带来大吉大利。
永远的憾(13)
母亲向在病床上,半睡半醒,见着她,眼亮了:“呀,开得真热烈啊。”
她便有点小得意,用白瓷杯盛了水插好花,映得白色的病房喜盈盈的。
她这才发问:“妈,检查了吗?您好吗?”
母亲已坐了起来:“我很好。医生还要作些检查。”略略顿了顿,“还得在医院住几天,不过不会有事的,不要担心。”
母亲已伸出双手,将她拢在床旁。
可是,母亲迟疑的语气却硬叫人担心,母亲是不是向她隐瞒了病情呢?
母亲已握着她的手,心疼地说:“你看你,手都划出了血痕,为了采杜鹃花?”
她倒没经意,手背上是划出了血痕,山上的野藤荆棘划拉的吧。她笑嘻嘻:“没事的。”
母亲叹了口气:“生命真是美丽呵。还是让它们长在山坡上吧”
直到天黑尽了,她才乘公共汽车回到家中。
四个妹妹很乖,已围坐在方桌旁做功课,李妈忙迎上前:“二小姐,太太没事吧?”
四个妹妹也停了笔,仰脸紧张地看着她。
她居然能很平静地说:“没事。妈只不过是检查身体,几天后就回家的。”
静默。紧张的气氛松弛不了。
只有香桃可怜巴巴地发问:“二姐,几天是几天呀?”
她回答不了,只有哽哽地说:“几天……就是几天。”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李妈跟了进来,问她吃了饭没有?问她明天买什么小菜?又说裁缝要来收工钱了。她愣住了。她就这样接过了陈家的担子?她还只有14岁呵。她猛扑在李妈的肩头,却又只敢小声啜泣,不能吓着妹妹们。
李妈只得劝慰说:“不会有事的。二小姐,太太是好人,老天会保佑的,人呀,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谁能没个病痛?但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这六姊妹可怎么办呵?”
李妈拉拉杂杂的话语只能徒添烦乱。
怎么办?路得靠自己走。
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整整半年,母亲没有出院,没有归家。
每天下午放学,不论是晴是雨,香梅背着书包赶往医院。她在病房做功课,跟母亲谈家事,为母亲端茶递水。护士说,小姐,你揿铃我们会来做的。哦,不要,她得亲手为母亲多做点什么。相处日子不多了的紧迫和恐惧压迫着她,在搀扶母亲散步、帮助母亲梳头时她常常泪流满面。母亲比平素更爱整洁更爱美也更宽容。母亲已许久不照镜子了,她只是常问香梅:“我的头发不乱吧?”“这件旗袍腰身是不是太大了?”香梅望着骨瘦如柴的母亲,无言以答。
母女俩的话题少不了回忆往事。母亲怀念外公外婆,怀念和三姨一块留学欧美的日子;母亲也惦念祖母二婆,偶尔说到父亲,但只有一两句,就都打住了。写过多少封信寄往新墨西哥州,可望穿秋水,就是不见陈应荣归家!
夕阳西下,香梅扶着母亲从小花园回病房,母亲却恋恋不舍望着夕阳说:“一个人的出身和成就,都是次要的,要紧的是能把握人生的真义。”
母亲是在感叹自己的人生还是告诫女儿直面未来的人生呢?
逝水流年已经把母亲原以为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都带走了,母亲的生命正在一寸一寸地死去!
主治大夫———母亲的远房表亲将她唤到办公室,他拧着眉头:“你们家怎么就你这么一个小孩天天往医院跑?你父亲呢?你母亲都病成这样了。”
她的脸涨得血红,她结结巴巴解释,她的17岁的姐姐是护士学校的寄宿生,那边管理非常严格,无法请假;她的父亲在新墨西哥州任总领事,政府规定,战时不能回家探亲。
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怎么编造出了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为父亲辩护?也许人总是充满了虚荣心?也许血总归浓于水?
主治大夫的眉头拧得更紧,忧郁的眼光看住了她:“你知道吗?你母亲得的是子宫癌,是晚期,已经扩散了。”
她的脸唰地惨白了。她不知道什么见鬼的子宫癌!在生理知识方面,她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女孩。子宫,当是生命胚胎生长的摇篮,上天为什么要用这种病来折磨母亲呢?是动手术还是保守治疗?手术费医疗费源于何处?你能代表家属签字么?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只是一个14岁的女孩。
主治大夫的大手轻拍着她的肩头:“孩子,我会尽力的。但是,人,有时不得不听从上帝的安排。”这时,他不是大夫,而是她的表表舅。她真希望扑进他的怀中大哭一场,可泪水救不了母亲。
初夏时,母亲再也起不了床。母亲全身疼痛,得注射吗啡才能安睡一阵。香梅不知该怎么帮助母亲,她只有握住母亲瘦骨嶙峋的手,而她的小手也在痉挛。母亲在病痛中受着折磨,她在恐怖中受着煎熬。
永远的憾(14)
每天放学后,她便孤独地赶路,无论晴雨。夏日雨中,路畔山坡的野草野花疯狂般生长,万紫千红于无涯的苍绿中。她却只觉得闹腾腾又毒辣辣,它们在炫耀生命的繁茂和强悍,而她的母亲却正在慢慢地死去!谁来帮帮我?她的心发出呐喊。她知道,战局越来越紧张。1938年12月8日,汪精卫公开叛国投敌后,日本即对中国大后方的都市进行狂轰滥炸,藉以全力摧毁抵抗的后方。陪都重庆,1939年就遭日机轰炸34次,轰炸引起的大火,竟在重庆烧了三天三夜!1940年春,德国纳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击北欧、横扫西欧;6月,巴黎沦陷;7月,英国人向日本妥协,封闭了香港边界和缅甸到云南昆明的公路,也就是封闭了中国西边最后一条陆上供应线路,这是20万中国同胞用手一锹一锹开出来的公路呵。这一切助长了日本强盗南进中国的侵略计划。就在这愈来愈紧迫的形势中,她们原在香港的亲戚,有的去了美国,有的迁到重庆或昆明。留港的远亲,只不过带着鲜花和补品,礼节性地看看母亲而已。广州祖母病重,三叔无法分身。苍天!自顾不暇,安及他人?有时,脑海中会闪现她并不喜欢的二叔婆的身影,如若二叔婆这时在香港,哪怕她只到医院来颐指气使一通,她也会感到有所依傍,不至于无依无靠呵。
可是,她只有一个人孤独地赶路。眼前常常出现可怖的一幕:推开病房门,一张白床单隔绝了一切,母亲已离开了人间!她总是大汗淋淋地冲进病房,总是牙齿打战地喊一声:“妈———”而母亲惨白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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