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晨祷。可以听见西索依神甫咳嗽起来,用不满的声调嘟哝着,然后起床,光着脚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
“西索依神甫!”主教叫道。
西索依回到自己房里,过了一会儿就穿着靴子,举着蜡烛来了。他的内衣外面罩着一件法衣,头上是一顶退了色的旧法冠。
“我睡不着觉,”主教坐起来,说。“我大概生病了。我不知道生的是什么病。我在发烧!”
“大概是着凉了,大主教。应当用蜡烛油给您擦一擦身子才是。”
西索依站了一忽儿,打个呵欠,说:“啊,主,饶恕我这个罪人!”
“叶拉金的铺子里今天点上电灯了,”他说。“我不喜欢!”
西索依神甫苍老,消瘦,背有点驼,老是对什么事不满意,他那双愤怒的、突出的眼睛像虾的眼睛一样。
“我不喜欢!”他又说一遍,走出去了。“不喜欢,永远去它的吧!”
??
《主教》二
。
二
第二天,复活节前的星期日,主教在本城的大教堂里做过弥撒,然后到教区主教那儿去,又到一个年老多病的将军夫人家里去,最后坐车回到家里。一点多钟他家里有贵宾来吃饭:他的老母亲和他的外甥女卡嘉,一个八岁的姑娘。吃午饭的时候,春天的艳阳一直从外面射进窗子里来,欢畅地照着白色的桌布和卡嘉的棕红色头发。隔着双层窗子可以听见花园里白嘴鸦在聒噪,椋鸟在歌唱。
“我们已经有九年没见面了,”老妈妈说,“昨天我在修道院里一看到您,主啊!您一丁点儿也没变,也许只是瘦了一点,胡子长了。圣母啊,圣母!昨天做晚祷的时候,大家都忍不住哭了。我瞧着您,忽然也哭起来了,至于为什么哭,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上帝的神圣的意旨啊!”
尽管她带着亲切的口气讲这些话,却可以看出来,她感到拘束,仿佛不知道该称呼他“你”还是“您”,该笑还是不该笑,仿佛感到自己与其说是他的母亲,不如说是一个助祭的妻子。
卡嘉眼也不眫地瞧着他的舅舅,主教大人,似乎想弄明白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那束着一根丝绒带、插着一把小梳子的头发往上梳,象是一个光圈;她生着一个狮子鼻和一对调皮的眼睛。她坐下来吃饭以前,打碎了一只玻璃杯,现在她的外婆一 面讲话,一面从她面前时而移开一个茶杯,时而移开一个酒杯。主教听着他的母亲讲话,回想从前,许多许多年以前,她带着他,带着他的弟兄,带着他的姐妹到她认为阔绰的亲戚家里去,那时候她为儿女们奔走,如今呢,又为孙儿女奔走,这不,带着卡嘉来了。……“您的姐姐瓦连卡有四个孩子,”她讲道,“这个卡嘉是最大的。上帝才知道您的姐夫伊凡神甫怎么会得病,在圣母升天节的前三天去世了。我的瓦连卡现在只怕要讨饭了。”
“尼卡诺尔怎么样?”主教问起他的大哥。
“还好,谢天谢地。虽然不怎么样,不过谢天谢地,总算可以将就着过了。只是有一件事: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孙子尼古拉沙,不愿意在教会里做事,进了大学,做医师了。他认为这样好,可是谁知道好不好!这是上帝的神圣的意旨啊。”
“尼古拉沙给死人开膛破肚,”卡嘉说,把水泼翻在膝盖上了。
“好孩子,乖乖地坐好,”外婆平静地说,把她手里的玻璃杯拿下来。“祷告一下就吃饭吧。”
“我们有多少时间没见面了!”主教说,温柔地摩挲他母亲的肩膀和手。“妈妈,当初我在国外的时候想念您,非常想念您。”
“谢谢您。”
“傍晚我常坐在一扇敞开的窗子跟前,孤身一个人,有人奏起乐曲来,我心里忽然充满了思乡之情,似乎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能够回到家里,见着您就好。……”母亲微微一笑,满脸放光,可是立刻又做出严肃的脸相,说:“谢谢您。”
他的心情不知怎的突然变了。他瞧着他的母亲,不明白她的脸容和声调为什么显得恭敬而胆怯,为什么要这样,他认不得她了。他心里忧闷,难过。又加上他的头跟昨天一样痛,两条腿十分酸痛,他觉得鱼烧得淡而无味,他老想喝水。……午饭后有两位阔太太坐着马车来了,这两个女地主沉着脸,沉默地坐了一个半钟头。随后修士大司祭来接洽公务,这人沉默寡言,有点耳聋。后来钟声响了,召人去做晚祷,太阳落到树林后面,白昼过去了。主教从教堂里回来,匆匆祷告一下就上床躺下,盖得暖和一些。
他回想起午饭时候吃的鱼,感到厌恶。月光搅得他心神不定,随后又传来了谈话声。隔壁房间里,大概是在客厅里吧,西索伊神甫正在谈政治:“现在日本人在打仗。他们正在厮杀。老太太,日本人同黑山⑥人一样,属于同一个种族。它们都受过土耳其的压制。”
后来响起了玛丽雅·季莫费耶芙娜的声音:“后来,您知道,我们祷告了一阵,喝够了茶以后,就坐上马车到诺沃哈特诺耶村叶果尔神甫那儿去了,后来……。”
“喝够了茶”或者“我们喝够了”不断地出现,好象她一生中只知道喝茶似的。主教慢慢地、懒洋洋地回想起宗教学校和宗教学院。他在宗教学校当过三年希腊语教师,那时候他不戴眼镜就没法看书,后来他做了修士,奉派担任学监。接着,他进行了论文答辩。他三十二岁那年就奉派担任宗教学校的校长,升为修士大司祭,那时候,他的生活是那么轻松愉快,这种生活似乎还要过很久,没有一个尽头似的。可是那时候他就开始生病,人也瘦了,眼睛几乎瞎掉,他就遵照医师的嘱咐,只好丢开一切,到国外去了。
“后来怎么样呢?”西索依在隔壁房间里问。
“后来就喝茶,……”玛丽雅·季莫费耶芙娜回答说。
“神甫,您的胡子是绿的!”卡嘉忽然惊奇地说,笑起来。
主教想起白头发的西索依神甫的胡子确实带点绿色,就笑了。
“我的天啊,这个小姑娘可真磨人!”西索依大声说,生气了。“惯成这个样子!坐好!”
主教回想起一所全新的白色教堂,他住在国外时就在那个教堂里做礼拜,他还想起温暖的海水的哗哗声。他的一套住宅有五个房间,又高又亮,书房里有一张新的写字台,有藏书。
他看很多书,常写文章 。他还想起他多么怀念故乡,一个瞎眼的女乞丐天天在他的窗下弹着吉它唱情歌,他听着这种歌,不知什么缘故每次都会想起往事。可是八年过去了,他被召回俄国,现在当了助理教务主教,所有的往事都退到远处去,朦朦胧胧,象是梦景一般。……西索依神甫举着蜡烛走进卧室里来。
“哎呀,”他惊讶地说,“您已经睡了吗,主教?”
“怎么了?”
“时间还早呢,才十点钟,或许还不到十点。我今天买了一 支蜡烛,想用蜡烛油给您擦一擦身子。”
“我发烧,……”主教说,坐起来。“真的,应该想办法治一 治了。脑袋里不好受。……”西索依脱掉主教的衬衣,开始用蜡烛油擦他的胸脯和后背。
“这就行了,……这就行了,……”他说。“主耶稣基督啊。
……这就行了。今天我到城里走了一趟,去看望——他叫什么来着?——哦,大司祭西冬斯基。……我在他那儿喝了茶。
……我不喜欢他!主耶稣基督啊。……这就行了。……不喜欢!
。d 。
《主教》三
三
教区主教是一个很胖的老人,害风湿病或者痛风病,有一 个月没有起床了。主教彼得几乎每天都去探望他,代替他接见那些请求帮助的人。现在他自己生病了,才惊奇地感到所有那些再三请托和哭着央求的事情都是多么无聊琐碎,那些人的笨拙和胆怯惹得他生气,这些琐碎而不必要的请求多得不得了,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觉得他现在才了解那位教区主教,这个人当初在年轻的时候写过《意志自由论》,现在却似乎完全陷进琐碎的事务当中,什么都忘掉,也不再想到上帝了。主教在国外待了多年,大概不习惯于俄国的生活了,那种生活对他来说并不轻松,他觉得老百姓粗鄙,那些请托事情的女人乏味而愚蠢,那些宗教学校的学生和他们的教师缺乏教养,有时候很野蛮。收进和发出的公文不下几万件,然而那都是些什么样的公文呀!全教区的监督司祭给老老少少的神甫们,以至他们的妻子儿女,打五分和四分的品行分数,有时候也打三分,关于这些事他必须说话,批阅和草拟严肃的公文。简直连一分钟的空闲也没有,整天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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