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第1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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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小约翰实际看到的比他应该看到的还要多,他的那双羞怯的、罩着青眼圈的金棕色的眼睛对观察事物很在行。他不只看到父亲交际应酬时表现出来的那种稳重和亲切,他也看到……用他的奇特的甚至使自己痛苦的敏锐的目光……这种作做对他父亲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他的父亲拜会完一家后怎样变得脸色苍白,一语不发,眼皮红肿,紧闭着双眼斜靠在马车角上。他简直是满怀恐惧地看到,一跨进另外一家的门槛,这一幅面幕怎样从父亲的面孔上落下来,他那疲惫的身体怎样又一下子变得行动富有弹力起来……在小约翰看来,议员在和别人周旋时的言谈举止,并不是那种为了保障某些切身利益……这些利益是与别人共同的,需要提防别人竞争……而发出来的自然、真实、一半并非出于自觉的言谈举止;恰恰相反,他这时的动作谈吐本身就是目的,是一种有意识的费力的造作,因此,在作时毫无从容、自然、真实的感觉,而只是一种特别呆滞、殚精竭智的故意卖弄。有时汉诺想到将来有一天别人也期待自己在公众集会上,在大家的注视下作这样的动作,这样的谈吐,他就不由得又厌恶又害怕地打了个冷战,急忙闭起眼睛来……哎呀,这哪里是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所满心期望的以身作则对小约翰的潜移默化啊!如何培养小约翰的大方、坚韧以及对现实生活的认识,这才是他冥思苦想,念念不忘的事呢。
“我觉得你希望过上舒适的生活,孩子,”有时候汉诺吃过饭以后又多要一份点心或者多要半杯咖啡时,议员往往这样说……“那么你就非得作一个比别人能干的商人,多赚钱不可!你愿意这样吗?”小约翰这时总是回答一声“愿意”。
有时候,所有的至亲都在议员家里吃饭,安冬妮姑姑和克利斯蒂安叔叔和往常一样要跟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姑姑开开玩笑,模仿她的卑屈温顺、拖得很长的语调跟她说话。受了比较厉害的葡萄酒的作用,汉诺有时候也会模仿起这个声调来,想方设法捉弄克罗蒂尔德姑姑。这时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就会大笑起来……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几乎可以说是感激的笑声,就好像一个人遇到一件令他心花怒放的大喜事一样。一点不错,他甚至可以诱导儿子如何去做,然后自己也参加这场戏弄人的把戏,虽然很久以来他不跟这位亲戚开玩笑了。对头脑迟钝、谦恭和蔼、总是饥肠辘辘的削瘦的克罗蒂尔德显示威风是一件非常简单,并且没有任何麻烦的事,因此虽然事情本身倒也无伤大雅,他却不屑一作。正如同在实际生活中许多事违反了他那喜欢反复掂算的本性,常常引起他无限的憎恶一样,这件事也使他十分嫌恶。在生活中他不能了解,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看透了一种形势,完全掌握了它,却又能毫无羞愧地利用它?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对自己说,应该做到毫无羞耻地利用环境,这正是适应生活的能力啊!
有时候小约翰表现出这种适应生活的能力,即使是一点不明显的迹象,他也感到那么高兴,那么幸福,那么心花怒放!
。。!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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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在这些年来早已不像过去那样作夏季长途旅行了。甚至去年春天议员夫人要求回阿姆斯特丹省亲,要在相隔这么多年以后再一次跟她的父亲表演二重奏,议员的同意也是非常不情愿的。但是每年夏天盖尔达和永格曼小姐要带着小约翰到特拉夫门德去疗养,在那里度过整个暑假,却主要由于可以让汉诺强壮体魄的缘故而成为定例了……到海滨去过暑假!有谁……不管他是谁……能体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吗?经过烦闷、单调、无尽无休的上课以后能够平静地、无忧无虑地过四个星期自由自在的生活,充满了海藻的气味和波涛的温柔絮语……四个星期,是这样长的一段时期,在刚开头的时候,没有人愿意承认,甚至不肯去想这样的日子会有终结之时,如果有人说它会过完,那才叫粗暴邪恶呢!小约翰从来也不能了解,有的教师在一门功课结束的时候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假期以后我们再接着讲,以后我们还要讲……”假期以后!仿佛这能给他带来莫大的快乐似的,这个穿闪亮哔叽上衣的莫名其妙的人!假期以后!这是多么奇怪的想法!四个星期以后种种事情是属于多么遥远渺茫的未来啊!
他们住在两座瑞士式的小房子里,中间连着一条窄窄的回廊,和点心铺以及休养的主房齐齐地并排站着。头一天早晨在这样一间小房子里醒过来,是多么既兴奋又好奇啊!成绩单……好也罢、坏也罢……已经给家里人看过了,装满了箱子、行李的马车也坐完了。他感到全身沐浴在一种朦胧的幸福里,他的呼吸也为之急促了起来,他不觉一下子惊醒过来……他睁开了眼睛,贪婪地望着这间干净的小屋子的老式的家具……头一秒钟他仍然在一种睡意惺忪、既幸福又迷乱的状态之中……但是马上他就明白了,他这是在特拉夫门德,他要在这里度过一个漫长的暑假!他并不转动身体;他静静地仰卧在那张黄木头的小床上,床单因为使用日久已经变得又软又薄,他每隔一会儿就又把眼睛闭上,听着自己的心怎样因为幸福和不安随着缓慢的深呼吸而一下一下地跳动。
整个房间沐浴在从带条纹的窗帘后面射过来的淡黄的日光里,可四周还没有一丝声音,伊达·永格曼和妈妈还都在睡梦中。只能听到下面工人耙花园中石子路所发出的均匀、宁静的声音,还有就是一只苍蝇在窗帘和窗户中间不断撞击玻璃,可以看到它的影子映在带条纹的窗帘上,显成一条弯弯曲曲的长线……一片寂静!只有苍蝇的单调的嗡嗡声和工人耙石子路的声音!这种温柔而隐含生意的寂静使小约翰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海滨所特有的深沉平和、无人搅扰的宁静的感觉。他觉得能在海滨休憩比干什么都要幸福。啊,赞美上帝吧,那些在世界上代表比例律和文法的身穿闪亮哔叽上衣的人是决不会到这儿来的,他们不到这里来,因为在这里生活是不便宜的……他不由得快乐地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跑到窗户前边去。他把窗帘拉上去,拉开白漆窗栓,打开一扇窗户。看着苍蝇从花园的砂砾路和玫瑰花圃上飞走。旅馆对面的音乐厅,坐落在半圈黄杨树里,依然空旷无人。那块因灯塔而得名的罗喜登旷场……灯塔就伫立在这块旷场的右边……在白云云爱云爱的天空下,向远处伸展开去,那上边生长着一些稀疏的短草,中间偶尔有几块寸草不生的土地,到了最远的地方,这些短草就为一些高大、粗悍的海滨植物所代替,再过去就是一片沙滩,沙滩上面对大海摆着的一排排的私人小木棚和圈椅却依稀可辨。海就在那宁静的晨曦中时隐时现,一条蓝绿相间的狭长的条片时而光滑如镜、时而皱起无数波纹。一条从哥本哈根来的轮船从标志着航路的红色浮标中间开过来……可能是纳亚丁号,也许是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号,算了,不值得为此耗费精神。汉诺·布登勃洛克又怀着宁静的幸福之感深深吸了一口从海面上飘荡过来的辛辣气息,他充满感激心情,饱含深情地向大海投去问候的一瞥。
一天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这是少得可怜的二十八天中的头一天,最初这些日子仿佛是永恒的幸福,但是头几天一过去,剩下的日子就越过越快,快得几乎令人不能置信……早餐总是在阳台上或者在安着大秋千的儿童游戏场前面一株大栗树下面吃的。……不论是侍役铺在桌上的台布的新浆洗的味道,不论是皱纸作的餐巾,式样奇怪的面包,还是那种不像在家中用骨匙而是用普通的茶匙从金属碗里吃的鸡蛋,所有的一切都令小约翰如醉如痴。
早餐以后的事也无一不安排得轻松愉快,是这样一种悠闲舒适,处处安排妥贴的生活。无拘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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