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第54章


“嘿,得啦,别怯场呀。多羞人呀!……干吗扭扭捏捏的?……唱吧,好好地唱。” 
怪老爷低下头,等待着。 
雅科夫静默了一下,朝周围瞧了瞧,一只手捂着脸。大家都把眼睛盯着他,尤其是那个包工头,在他的脸上,透过平常的自信和受到喝彩后的得意神情,露出了不由自主的轻微的
不安。他靠在墙壁上,又把双手掖在屁股下,可两腿已不再晃悠了。雅科夫终于露出自己的脸——它像死人的脸一样苍白,眼睛透过垂下的睫毛微微闪亮。他深深地吐了一icl气,就唱
了起来……他最初的声音很轻,也不平稳,仿佛不是出自他的胸腔,而是从某个远处飘来,似乎是偶然飞进这房子里来。这颤悠的,如金属般的音响对我们每个人都产生了奇妙的作用
。我们互相地你看我,我看你,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妻子把身子挺得笔直。继这第一声之后是一个较为坚定的悠长的声音,但它显然还是发颤的,好像一根弦被手指用劲一拨而猛地发
响之后,仍会颤动几下,才最后迅速停下来。在第二声之后是第三声,之后那郁闷的歌声才渐渐激昂起来,向四处荡漾开来。他唱道:“田野上的小蹈一条又一条,”我们都感到甜美
而可怕。说实话,我很少听到这样的声音:它稍稍带点碎裂声,也有点发颤;开头甚至还带点苦痛的韵味,但其中却蕴有真挚深沉的激情、青春的气息、力量、甘甜味,还有一种淡淡
的迷人的哀愁。这歌声里鸣响着、喘息着一颗俄罗斯的正义的炽热灵魂,它紧紧抓住你的心,直接扣动俄罗斯人的心弦。歌声激荡着、飘扬着。显然,雅科夫也陶醉了:他已不显胆怯
了,他全然沉浸于幸福之中;他的声音已不再战栗了——它在颤动,但这是激情的隐约的内在颤动,这样的激情正像箭似地刺穿着听众的灵魂。他的歌声越发坚强有力,越发嘹亮了。
记得有一天傍晚,那正是海水退潮的时候,大海在远处汹涌澎湃,我看到平坦的沙滩上停着一只大白鸥,它一动不动地歇着,那丝绸似的胸脯染着晚霞的红光,只是偶尔朝着熟悉的大
海、朝着低沉的通红的夕阳慢慢地舒展着它那长长的翅膀。我听着雅可夫的歌声,就想起了那只大白鸥。他唱着,全然忘记了自己的竞赛对手,忘记了我们所有的人,但他显然受到我
们无声的、热情的关切的鼓舞,犹如游泳者受到水浪的激荡而大感兴奋一样。 
他唱着,那一声声都给人以亲切的和无比舒展的感觉,仿佛是熟悉的草原无边无际地展现在你的眼前。我感到,我的泪水在心中沸腾,涌上眼睛。蓦然间一阵低沉的、压抑的哭声
使我吃了一惊……我向周围瞧了瞧——看见掌柜的妻子趴在窗台上哭泣。雅科夫向她迅速瞅了一眼,唱得比先前更嘹亮,更甜美了。尼古拉.伊万内,奇垂下了头;眨巴眼转过身去;
笨瓜也深深动情了,笨相地张着嘴巴,呆站着;那个穿灰长袍的庄稼人在角落里低声抽泣,一面摇着脑袋,嘴里嘟嘟哝哝;怪老爷的紧锁的眉毛下也涌出大颗的泪珠,沿着他那钢铁般
的脸慢慢地滚动着;包工头把握起的拳头按在额头,木然不动……若不是雅科夫在一个很高的异常尖细的音上戛然而止,仿佛他的声音是断了一样,真不知大家的这种悲凄的感受将如
何收场呀。没有人叫喊,甚至没有人动一动;大家似乎都在等待,看他是否还要再唱;可他睁大了眼睛,似乎对我们的沉默感到惊异,以疑问的目光环顾了一下大家,他才明白,他获
胜了……“雅沙,”怪老爷喊了一声,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就不说话了。 
我们全都愣站着。包工头缓缓地站起来,走到雅科夫跟前。“你……是你……你赢了,”他好不容易终于说了这样一句,便从屋子里跑出去了…… 
他这一迅速而决然的动作似乎打破了眼前的痴迷状态,大家猛地一下兴高采烈地谈论起来。笨瓜往上一蹦,叽哩咕噜地说起来,两手如风车车翼一般地挥动着;眨巴眼拐着腿走近
雅科夫,跟他亲吻起来;尼古拉?伊万内奇欠起身来,郑重地宣布,他个人添赠一瓶啤酒;怪老爷笑得那样慈祥可亲,我怎样也想不到在他的脸上会看到这般的笑容;穿灰长袍的庄稼人
两手抹着眼睛、脸颊、鼻子和胡子,在屋角里叨咕着:“好呀,好极了,即使我是狗娘养的,我也说好呀!”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妻子满脸通红,赶紧站起来走了开去。雅科夫如孩子似
的享受着自己胜利的喜悦;他的脸全变了样,尤其是他那眼睛闪耀着幸福的光彩。他被拥到柜台前;他把那个不住地哭泣的穿灰长袍的庄稼人也喊过来,又叫掌柜的儿子去找包工头,
然而没有找到他,于是大家就喝起酒来。“你再给我们唱吧,你就给我们直唱到晚上吧,”笨瓜高举双手,反复地叨叨着。我再次瞧了雅科夫一眼就出来了。我不愿留下来——我怕损
坏了自己的印象。可是天气依然热不可当。它仿佛形成浓重的一层罩在大地之上;透过极细微的几乎发黑的灰尘,似乎可看到一此又小又亮的火花在深蓝色的天空中旋转回荡。一切都
默默无声:在疲惫乏力的大自然的深深沉默中藏着某种绝望的、备受压抑的东西。我慢慢地来到干草棚里,躺在刚刚割下但已几乎干透了的覃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我耳朵里仍好一阵
子响着雅科夫那迷人的歌声……然而,炎热和疲乏终于占了上风,我死死地睡了过去。当我醒来时,四处都已黑下来了;散堆在周围的草散发出强烈的香气,而且有点潮乎乎的了;透
过破棚顶的细细木条,可看到苍白的星星在有气无力地闪烁着。我走出了棚子。晚霞早已消失了,它的余晖还在天边微微泛白;而在不久前还热烘烘的空气里,排开夜晚的清凉,仍扑
来一阵阵的热气,胸中仍渴望着凉风的吹拂。没有风,也没有乌云;整个天空是那么的纯净、清澈而又昏暗,那里静悄悄地闪烁着无数的不很明亮的星星。村子里闪着点点灯火;从不
远处亮光光的酒馆里传来乱哄哄的喧闹声,我似乎从中听出了雅科夫的声音。那里不时地爆发出哄堂大笑声。我走到窗前,把脸贴在玻璃上:我看到了一种虽很热闹活跃但令人很不愉
快的场景: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从雅科夫起,全喝醉。 
雅科夫袒露着胸膛,坐在凳子上,用沙哑的嗓音唱着一首庸俗下流的舞曲,一边懒洋洋地弹拨着吉他的琴弦。一绺绺被汗水湿透的头发低垂在他那苍自得可怕的脸上。在酒馆的中
央,变得肆无忌惮的笨瓜脱去了上衣,在那个穿灰长袍的庄稼人跟前跳跳蹦蹦,狂舞一气;庄稼人也用自己发软的双脚在那里费劲地跺着、蹭着,乱蓬蓬的胡子里露出毫无意义的微笑
,偶尔挥一挥手,似乎想说:“真带劲!”他那脸显得可笑极了;尽管他使劲地扬起眉毛,可是那发沉的眼皮却不肯抬起来,老是遮着那双几乎看不见的、无精打采可又甜滋滋的眼睛。
他正处于酩酊大醉的人的那种有趣的状态,任何一个过路人看到他那张脸,必定会说:‘‘真逗,老兄,真逗!”眨巴眼整张脸红得像只虾,他张大鼻孔,在角落里带嘲弄地笑着;惟有
尼古拉+伊万内奇真不愧是酒馆掌桓,仍然保持着一向的冷静。屋子里聚集了许多新来的顾客;可是我没有看见怪老爷在那里。 
我转身离去,快步地走下科洛托夫卡所处的小山冈。这小山冈脚边伸展着广阔的平原;沉没在漫漫夜雾中的平原显得更加无边无际,似乎…9暗下来的天空融为一体。我沿着山沟旁
的路大步地往下走,蓦然从平原的远处传来一个男孩子的响亮声音。“安特罗普卡!安特罗普卡!……”他一个劲地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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