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沙》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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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吉祥符的地摊上人头乱滚着,兵勇们不论价钱,抢着抓;吉祥符装在丝绣的小小的荷包袋里,传说能避子弹的。那个马瘦毛长猥琐不堪的小个儿赢了一衣兜钱,忽然不甘心轻易拿脑袋去碰子弹了,就转身挤过来,想买个吉祥符佩佩,总觉不佩个吉利东西安不下这颗心。
“开差罢,你这傻鸟!”大脑袋套着他耳朵吹气说:“你又不是升官发财的命,何不开差,拿这笔钱回乡做个小买卖去?!甭说做买卖了,光是睡倒身吃,也够你吃上三年的!”
“你想当逃勇?”小个儿说:“街口躺着四个,一个拖着肠子,那三个脑瓜全叫打炸……了……”
“傻鸟不傻鸟?!”大脑袋说:“你不论朝东朝西,只要跟布岗的塞一把钱,谁都不会追你,王二麻子走了好半晌,如今怕在十里关外了!”
小个儿突然凄眯着眼,扯开领口来。
“就因我不是傻鸟我才不开差,你看看这儿,你伤疤,上下两个洞,正在琵琶骨两边,是它娘抓兵的替我穿的洞,姆指粗的铁炼儿穿在锁洞里,血疤钉在铁环上,我它妈还有这精神开差回乡去,让他们使攮子挑老疤?!……买个吉祥符佩佩算了,这场火打不死,我它妈进窑子换它一百个女人。”
好容易买到一只小荷包,醉眼朦胧的捏在手里看着,不知是那个巧手的闺女刺绣的,苹果绿的软缎面儿,四面镶着一圈狗牙花,底下还贴着一排短短的黄流苏,飘漾飘漾的刮着……苹果绿绿得透明的,拿什么能比呢?怕只有春来时刚抽芽的嫩叶儿能比它,老家就在杨柳河的河岸边,老家的春来时,满眼只见苹果绿,苹果绿的垂杨软而亮,软得使人想着就觉心酸。荷包面上绣着一对小布人儿,男的穿着长袍马褂,红顶的瓜皮小帽,女的梳着大扁髻,白脸红唇,穿着绿袄儿,袄下系着百褶大红裙……那世界原是自己的,但如今比云还远。
“想什么来?小个儿。赢了钱不请客,死了照样睡不了大棺材!”
小个儿缩缩肩膀,那世界在醉眼里波荡着,绿袄红裙的新媳妇是杨柳河最美的,夜晚搂着她,又软又热又香甜,可惜只有三个月的时光,他被铁炼锁着琵琶骨拖离那块绿土时,她还没脱下她的红裙……她的白脸在荷包上笑着,就像掀开她头盖时,她斜睨着自己笑着一样,她黑眼亮亮的,又羞涩又明媚,跑遍各地的娼户,十张脸上的笑合起来都捏不成那种模式来,也没有什么样的红唇像那样,开口吐话都闻得着轻轻淡淡的薄荷香……
他想着,鼻尖酸酸的流着眼泪……
“吉祥符,吉祥符,保佑我。——她脸上没有一丝寡妇相,让她穿着那领红裙唱‘小寡妇上坟’吗?她爱唱各种俚俗的小曲儿;‘杨柳青青’,‘千里寻夫’,‘五更天’,可就不爱唱‘小寡妇上坟’,她最忌讳这个……我若死在这儿,她连哭全找不着坟苞儿啦!”不能想,不能想,想起来心就凉了半截儿,抬起袖子抹抹眼,才发现荷包面上湿了一大片。
“咱们为啥要跟盐市开火呢?”谁在那边说。
“为啥?!”爱抬杠的总有杠子抬:“开火就是要开火,不开火就是不开火,吃粮的还配问这个?!难道每回开火全它妈有道理?真是?!你算是黄河心的沙子——淤到底儿了。”
“让开!让开!”有人一路喊过来:“营长的大烟铺要抬上河堆去了!”
几个挂盒子炮的马弁在前头喝着道儿,八个兵勇像蚂蚁扛米粒儿似的抬着那张黑漆的烟榻,歪歪晃晃的一路抬了过去,烟铺后面,一匹瘦马上驼着虾米似的营长,两眼困得水汪汪的勉强睁着,嘴里还裹着一颗提神的烟泡儿。马后的督战队也出发了,横背枪的,竖背枪的,倒吊着枪的,宽沿硬帽扯得很低,一路上叽哩呱啦的谈笑着,显得很开心,——那全是因为督战队不须上火线顶枪子儿的关系。
集合号还没有响,鸭蛋头团长亲自护送着他的情妇小菊花回县城荷花池巷的小公馆里去还没有回来,他雇的那辆黑色蓬车里,除了小菊花之外,还装足了三大箱银洋。全团里,也只有一个自愿率人进盐市说降的第三营营长精神最足,他领着全营七十几杆枪,举着白旗儿,大明大白的从南边的洋桥口开进盐市去了。昨夜晚,方胜就差人来跟他谈过枪火买卖,——他这是进去送货,货款到手后,他去鄂北,一个朋友把他介绍给吴大帅,新差事是没有兵的上校团长。等鸭蛋头团长回来,等集合号吹响,业已到黄昏时分了。号音在隔着一道黄河的盐市上人们的耳朵里,听起来就没有那般雄壮了。然而,盐市上还是在准备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头场火非打赢了壮壮声威不可。坝上虽说形势孤,可却占着地利,尽管严冬时分老黄河水浅滩多,防军能趟水过河,但他们必得在枪口下面仰攻那座高堆,所以窝心腿方胜把坝东棚户上所有的枪支都集到高堆来,交给铁扇子汤六刮统着。
甭看粗壮黧黑的汤六刮是个蛮汉,蛮汉却有蛮主意,他交待领着棚户枪队的齐二叔,把枪墩儿全堆在堆顶上,无论有人没人,堆得愈多愈密愈好。
“防军的官儿全是胆小鬼,”他笑出一口白牙说:“让他们隔河先数数枪垛儿,他们的小腿就会转筋啦!”
他让齐二叔督工挖枪垛儿,又吩咐人到盐市的闹街去扯布做旗儿,不论那些布疋是什么颜色,只要质料轻软,能随风舞动就成。人多好办事,不到晌午时,几百面长杆挑着的长旗就做妥了,汤六刮亲自督促着把它们一面面埋在堆顶上,每隔三五座枪垛就立着一杆长旗,从东到西一道长长的高堆,在不到半天的功夫就变了样儿,枪垛儿密连着枪垛,长旗飘接着长旗,太阳照耀在旗上,幻化成一道接连七里的缤纷灼亮的彩云,北风拍动旗面,刷刷的横飞横舞着,那响声震人心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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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0055
“人说程咬金有快三斧,我汤六刮也有快三刀!”汤六刮拎着酒瓶跟大伙儿说:“这只是头一刀,让他们抬头就瞧得见咱们的气势!……咱们也算是七里联营。”
“汤爷,你那第二刀也该亮一亮,咱们先瞧瞧如何?”一个棚户说,他戴着黑羊皮帽子,穿着灰蓝布的袄儿,腰里紧裹着丝绦,看样子,就好像并不是来开火的,却像冬闲季结伙出猎一样的轻松。
“这第二刀么?嗯,我要组个大刀队!”汤六刮说:“你们全该晓得北洋防军是块豆腐,跟他动枪没有动刀爽快,如今枪火价钱昂贵,来处不易,有了大刀队,压根用不着开枪了,老虎撵绵羊,泼风跳出去猛扑它,包管不用费事就吓得那些胆小鬼交枪了!”
“爽快!”那汉子说:“有那位兄弟接我的枪,我跟汤爷组大刀队,砍那些龟孙去。”
“好!”汤六刮喊说:“那身强力壮不怕死的,愿意抡刀的,就请过来这边。衣裳豁掉,我教你们砍劈拦,让防军尝尝快三刀的滋味。”
禁不得汤六刮登高一呼,大刀队很快就组成了,一百来条大汉,一百多只式样不一的单刀聚结在一起,汤六刮把他们分成十组,每人都豁掉上身的袄子,光着胸背,就在堆顶的铁道两边练刀,那种刀法很原始,很简单,真个就是那么三招儿——竖砍、斜劈、横拦;汤六刮只教他们朝前跨一步,砍一刀,紧跟着来一个老虎跳,并配合著每一有力的动作,要大伙只当砍着北洋兵一样喊杀一声。……天气是那么寒法,堆顶地势高,北风又尖又猛,虽说只是练刀,也不由大伙儿不卖命了!
“竖——砍!”汤六刮像打雷般的吼着。
刀手们依令朝前跨一大步,双手抱着刀把儿,刀背朝着鼻梁,猛力砍将下去,一面齐声吼叫:“嘿!”
托地一个老虎跳过后,汤六刮又吼着:“斜——劈!”
那些刀手们把单刀偏右扬起,闪一道亮森森的光弧,急速劈砍过来,由于发力太猛,使身子微微斜旋着,仍然齐声吼着:“嘿!”
汤六刮说了一声好,使手心抹抹酒瓶口,喝了口酒,再喊说:“横——拦!”
这一回,刀手不再仅仅呼出一个短而有力的嘿字,却咧开喉咙,像吐火般的吐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杀”字来,百来条嗓子绾结在一起,百十颗受苦受难的愤怒的心灵绾结在一起,汇成一股洪涛,汹涌着,回荡着,像要吞食什么,冲破什么似的撞向远方去。汤六刮开初吼得慢,刀手们也动得慢;慢慢的,汤六刮越吼越快,刀手们挥刀的动作也跟着快将起来。
“竖砍!斜劈!横拦”汤六刮连声叫着。
刀手们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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