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凯歌》第7章


;只来过家里一次;是暴雨后的黄昏。坐了五分钟以后;她踩着满地的落叶离去;回过头来对我说她以后不再回来了。她给了我十元钱;放在一个小小的钱包里;是崭新的一张。我站在院子门口送她离去;起了风;吹得满天的暗云在夕阳里奔跑。
在看过父亲后的那个春夜;我从母亲那儿得知;父亲在一九三九年十九岁时;参加过国民党。这是成人间的谈话;母亲和我灯下诵诗的景象已经显得遥远。母亲解释说;父亲参加国民党;完全出于抗日战争爆发后的爱国热忱。当时国民党是执政党。来自东南沿海的父亲甚至没有听说过共产党。她在头一次对我讲起战后反对国民党腐败的经历之后说:“这件事组织早有结论。这是历史;你没有经历过;不容易懂。今天告诉你;希望你能理解。”我相信母亲的话;却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国民党和共产党;这两个在本世纪初先后成立;初为兄弟、后为仇敌的政党;影响了几代中国人的生活。从一九二七年到一九四九年二十二年内两党之间发生过的多次残酷战争所造成的冤仇和宿怨;也是几代人都洗不清的。实际上;国民党的组织非常松散;一般成员如我父亲是几乎不曾起过任何作用的。国民党退走台湾之后;共产党对其一般成员大体不究;而且区别加入国民党的时间;对在抗日期间加入的国民党员;更视作一般问题;虽记入档案;但不致影响这些人的生活。像父亲这样又参加革命的人;更当别论。当时共产党大权初掌;尚有盛世的气度;这种情形持续了几年。但是;对于我们这些自出生就接受共产党教育的孩子来说;中国今天的一切;包括我们本身;都是共产党战胜国民党的结果。国民党是万恶之源。而我的父亲曾经是国民党员。
我开始恨我的父亲。
无论什么样的社会的或政治的灾难过后;总是有太多原来跪着的人站起来说:我控诉!太少的人跪下去说:我忏悔。当灾难重来时;总是有太多的人跪下去说:我忏悔。而太少的人站起来说:我控诉!——“文革”以后也正是如此。打开地狱;找到的只是受难的群佛;那么;灾难是从哪儿来的呢?——打碎了神灯的和尚诅咒庙宇;因为他就是从那儿来的。问到个人的责任;人们总是谈到暴政的压力;盲目的信仰;集体的决定等等。当所有的人都是无辜者;真正的无辜者就永远沉沦了。“活着;还是死去?”之所以还是问题;就因为人们尚能选择。在父亲的问题上;我选择了自私。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利害得失。看清这一点本来不难;可当我的良知匍伏在地的时候;是被无数灿烂的经幡环绕着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道路是可以选择的”;“忠于革命;就要与反动家庭划清界线”借口是现成的;为什么还要去费神面对自己呢?许多年之后我常常想:在一个拚命宣扬“舍己为人”的社会里;当我作出这样的选择时甚少犹豫;究竟这个教育是完全失败了;还是过分成功了呢?我并不惊讶:我的骄傲和自信原来如许脆弱;它与旗帜和口号联在一起时以为自己就是壮观的海洋;一旦敲碎;露出来的小小一粒却并不是珠。
在那个春夜作出的决定是:我要革命。我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我会怎样再次面对父亲。下一次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在怒吼声中和许多人站在一起;弯着腰;头颅几乎碰到膝盖。
一九六六年春夏之交;北京的政治形势风紧云急。北京女一中的学生公开致信党中央;要求废除高考制度;在其他学校的师生中引起激烈辩论。大字报开始出现在校园内;校长们神色不安;正常的教学秩序已难以维持。五月的一天下午;一辆供高级干部专用的“红旗”牌轿车开到我们正在练球的什刹海体育场;接走了f和他也在四中上学的哥哥;随车前来的秘书说;是到机场迎接他们从罗马尼亚访问归来的父亲。但第二天;f的哥哥就辞去了班共青团支部书记的职务。不久;其父的名字就出现在报端的批判文章内;成为被剥夺了权力的第一批人物中的一个。面对学生中日益高涨的革命情绪;国家主席刘少奇和党总书记邓小平认为出现了一九五七年“右派”进攻的形势;下令向大中学校派出工作组;稳定局势。此举得到了当时远在杭州西湖边垂钓的毛泽东的同意。但他在回到北京之后;立即下令撤销工作组。刘、邓事后发现;在他们全力堵住前门的时候;店主本人已将后门打开;闯入的人群不仅将店铺洗劫一空;而且从后面捉住了他们;从此厄运临头。基于建设“天国”的设想;毛泽东早在一九六五年即决定打碎现存的国家机器。在刘、邓之前;已有多人落马;突破口首先在教育和文化。毛泽东在写于一九六六年八月五日的第一张大字报中将刘。邓的行为斥为“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打下去”;并使用了异乎寻常的字眼:“用心何其毒也!”在这一时期;根据刘、邓防止运动扩大的指示;许多中学生被送往北京郊区的人民公社劳动;但并非对北京的情形一无所知。四中也在其中。
那一年的夏天;天气反常;忽而阳光灿烂;忽而暴雨倾盆。我们顶着烈日;用镰刀割断气味辛辣的蕃茄藤蔓;下雨时就不耐烦地等待天晴。我们住的地方是乡村小学的教室;二十多人挤在铺了麦秸的地铺上;过道中泥泞不堪;弥漫着新鲜泥土和干麦秸的味道。地铺上扔满了刚刚出版的毛泽东的小红书。在震耳的雷声中;我们阅读毛泽东的文章;每个人都写了大量的笔记。雨后的黄昏;我们站在大片变幻不定的天空下;吸进从田野尽头吹来的新鲜的风;在莫名的兴奋中徘徊不定;心中充满了大事将临的预感。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五月二十九日;清华大学附中的一些学生;以于部子弟为主体;成立了秘密组织——红卫兵。他们深夜聚集在北京西郊圆明园的废墟前;宣誓效忠毛泽东;并准备用生命和鲜血捍卫他的思想。一天深夜;我被手电筒的光亮惊醒;站在面前的班主任要我去接替正在雨中站岗的另一个同学;防止阶级敌人捣乱破坏。这是一个殊荣;只有为数极少的同学才被准许参加站岗。重获信任的狂喜和感激使我在连续几个暴雨惊雷的夜晚;守卫着空荡荡的田野直到天亮;淋得透湿也不愿交给下一个人。教室中;手电光彻夜兴奋地晃来晃去;议论声低低的到黎明才渐渐沉寂。我还记得换岗时的口令;第一个说:保卫!第二个说:革命!孩子做起游戏来比教他们的成人认真;是他们以为游戏就是人生。
在毛泽东收拾起西湖的垂钓;于七月十八日突然回到北京之后;我们接到了放弃原计划立即返城的命令。这道命令直接来自于毛泽东本人。他对刘少奇说:“镇压学生运动的绝没有好下场。共产党害怕学生运动是反马克思主义的。”前一段;在刘、邓的指示下;北京大专院校已有上万名学生被宣布为“右派”和反革命分子。
七月二十九日;数十万大中学校的学生向北京城急急进发。是日大热;我们在昌平至北京的公路上疾行几十华里;犹如困鸟出笼;歌声不断。下午回到四中;我和一部分同学作为班级代表;穿着短裤背心;热汗未洗;就被推上大轿车;运往人民大会堂;可见其仓促。
到场之后;主席台前已悬起标语。会场内万头攒动;尽是少年。这时才知道中央领导要讲话。以邓小平、周恩来、刘少奇为序;前后开始。刘少奇在讲话中说:怎么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们不大清楚;不太知道。你们问我们;怎样革命?我老实回答你们;我也不晓得。……有时没犯错误;人家也说你错了;是不是?那时自己也莫名其妙——他说的是实话。在刘少奇的话讲到一半时;鸦雀无声的会场中突然灯光大亮。接着;毛泽东一个人自后台悠闲地信步而出。由于惊愕;在全场出现了短暂沉寂之后;人群中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终于沸腾了。毛泽东缓慢地走动;举起右手;极快而又极潇洒地挥动;微笑了。在这样近的距离内看到毛泽东本人;在我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一九六四年的春节晚会;在同一个会场。当时京剧《打渔杀家》正唱到好处;观众上万;凝神静听时;演员突然向下跑;接着天顶的万盏灯光就同时亮了。毛泽东以同样悠闲的步态出现在舞台上;同样举手;挥动;然后放下。同样的欢呼和同样的微笑。无法跑下台去的刘少奇手握讲稿尴尬地呆立了许久;直到毛泽东离开以后才继续讲完;但已无任何声势。毛泽东总是看准时机;突然出现;以“后发制胜”的力量赢得喝彩;然后静静离去。他从头一言未发;却夺尽了讲话者的光彩;只要出现;已经羞辱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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