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8年作品》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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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总算响起那救命的第三遍铃声,火车开动了。我们经过监狱和兵营,到了旷野上,然而使我大吃一惊的是那种不安仍旧没有离开我,我仍旧觉得自己象是一心要逃跑的窃贼。这多么奇怪!我为了排遣这种心情,把心安定下来,就开始眺望窗外的景色。火车沿着海岸奔驰。海面平滑,天空呈现绿松石的颜色,几乎有一半涂抹着温柔的金红色晚霞,它欢乐而平静地映在水面上。水面上,这儿那儿,有些打鱼的小船和木筏,象是一块块黑斑。那干净漂亮象玩具般的城市立在高耸的岸坡上,已经盖上一层傍晚的薄雾。城里教堂的金色拱顶、窗子、树木,映着落日,正在燃烧和熔化,就跟熔解的金子一样。……旷野的气息同海上吹来的温和的潮气搀混在一起。
“火车开得很快。车里响起乘客和列车员的笑声。大家快乐而轻松,可是我那种不可理解的不安却越来越增长。……我瞧着覆盖全城的薄雾,想象在这团雾里,有个女人带着痴呆麻木的面容,在教堂和房屋附近跑来跑去,寻找我,用小姑娘般的声调或者唱歌的音调象乌克兰女演员那样呻吟着:”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我想起她昨天把我当做亲人,在我胸前画十字的时候她那严肃的脸容和操心的大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昨天经她吻过的我那只手。
“‘我落进情网了还是怎么的?’我问自己,搔搔自己的手。
“一直到夜晚来临,乘客们都睡熟,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我的良心,我才领悟了先前我怎么也弄不明白的事情。在车厢的微光里,基索琪卡的面影浮现在我的面前,不肯离开我,我这才清楚地体会到我犯了无异于谋杀的罪。我的良心在折磨我。为了消除这种使人不能忍受的心绪,我就振振有词地对自己说,一切都是无聊和空虚,我和基索琪卡都会死掉,腐烂,她的痛苦跟死亡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等等,等等。……我还说:归根结蒂自由意志是没有的,因而我并没有什么过错。然而所有这些理由反而惹得我生气,而且不知怎么,特别迅速地淹没在别的思想里了。我那只被基索琪卡吻过的手使我烦恼。……我时而躺下去,时而坐起来,要不然就到火车站去喝白酒,勉强吃些火腿面包,然后又振振有词地对自己说,生活是没有意义的,可是这都无济于事。我的头脑里充满着一种古怪的,而且不瞒您说,可笑的骚动。许多极其不同的思想乱糟糟地接踵而来,纠缠在一起,互相妨碍,我这个思想家呢,却把前额朝着地,什么也弄不明白,无法将那一团必要的和不必要的思想理出一个头绪来。原来我这个思想家甚至没学会思考的技术,我还不会支配我自己的头脑就跟不会修表一样。我生平第一次热切、紧张地思考,这在我简直象是出了怪事,我暗自思忖:”我发疯了!‘凡是平素不动脑筋而只有在紧急关头才动脑筋的人是常常会想到疯狂的。
“我照这样苦恼了一夜,一个白天,又一夜以后,相信我的思考对我很少帮助,我这才恍然大悟,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我这才明白我那些思想连一个小钱也不值,我遇见基索琪卡以前,还没开始思考过,甚至根本不懂什么叫做严肃的思想。如今经历过许多苦恼以后,我才明白我并没有什么信念,也没有什么明确的道德标准,更谈不到心灵,也谈不到理性,我在智力和精神方面的全部财富只限于一些专门知识、不完整的认识、一些对往事的不必要的记忆、一些别人的思想,如此而已,我的心理活动并不复杂,简简单单,十分平常,如同雅库特人一样。……如果我不喜欢作假,不偷东西,不杀人,总之不犯明显的大错误,那也不是由于我的信念的力量(这种信念我是没有的),而纯粹是因为我整个身心浸透了奶妈的神话和劝善的格言。虽然我认为这些东西荒诞不经,可是它们已经深入我的肉和血,尽管我没有感觉到,却一直在生活中指导我的行动。……”我这才明白我不是思想家,不是哲学家,只是一个玩弄思想的人罢了。上帝踢给我一副俄国人的健全有力的头脑,具有天赋的才能。可是您想想看,这个头脑生存了二十六年,却没受过训练,完全缺乏主见,十分空虚,只是微微洒上了一 点工程方面的知识。它年轻,在生理上渴望活动,寻求活动,忽然间,那套漂亮而有味的思想,什么没有目标的生活啦,坟墓里的黑暗啦,完全偶然地从外界落到这个脑子里来了。这个脑子把这套思想贪婪地吸进去,让它占据整个头脑,开始用各种方式玩弄它,就跟猫玩弄老鼠一样。这个脑子里既没有什么学识,也没有什么体系,可是这不要紧。它用它原有的天然力量按照自学者的方式来对付广阔的思想,于是不出一个月这个头脑的主人单用土豆就能做出上百种可口的菜来,自以为是哲学家了。……“我们这代人把玩世作风,玩弄严肃思想的态度带到了科学、文学、政治中去,带到一切只要他们不懒于去的地方去了。连同玩世作风,这代人还带来了他们的冷酷、烦闷、偏颇,依我看来这已经在群众当中培养了一种以前所没有的对待严肃思想的新态度。
“多亏这一场灾难,我才了解而且认清我的反常和彻底无知。依我现在看来,我的正常思想是直到我从头学起,也就是从我的良心把我赶回那个小城,我不再狡猾地卖弄聪明,而老老实实地在基索琪卡面前忏悔,象小孩一样恳求她原谅,跟她一块儿哭的时候起才开始有的。……”阿纳尼耶夫简短地讲完他跟基索琪卡的最后一次会晤,就停住了嘴。
“哦,……”大学生等到工程师讲完,从牙缝里漏出一个字。……“世界上有这样的事!”
他的脸跟先前一样表现出头脑的懈怠,看来阿纳尼耶夫讲的这个故事一点也没有打动他的心。直到工程师休息了一 忽儿,又开始讲他的思想,重述他先前说过的话,大学生才生气地皱起眉头,从桌旁站起来,走到他的床边去。他铺好床,开始脱衣服。
“看您现在这副神气,好象您真的说服了谁似的!”他气愤地说。
“我说服了谁?”工程师问道。“好老弟,难道我存着这种妄想吗?上帝保佑您!要说服您是不可能的!您只有凭个人的经验和痛苦,才能信服!……”“再者,您的逻辑也真稀奇!”大学生穿上睡衣,嘟哝说。
“照您的说法,您十分不喜欢的那种思想对年轻人极其有害,然而对老年人却是正常的。好象问题在于白头发似的。……这种老年的特权是从哪儿来的?它有什么根据呢?如果这种思想真是毒药,那它对一切人就都有毒。”
“哎,好老弟,不,您可别这么说!”工程师说,狡猾地?~一下眼睛。“您可别这么说!第一 ,老年人不是玩弄思想的人。他们的悲观思想不是偶然从外界得来,而是从自己头脑的深处生发出来,并且是在他们研究过各式各样的黑格尔和康德,受过许多苦,犯过无数错误,一句话,从最低一级升到最高一级,爬完整个梯子之后才产生出来的。他们的悲观思想有个人的经验和坚实的哲学发展成果作为背景。第二 ,老年的思想家不象您和我那样,他们的悲观主义不是高谈阔论的资料,而是世界性的痛苦和受难,他们的思想有基督教作基础,因为它来自对人类的爱,来自关怀人类的思想,完全没有在玩弄思想的人那里常常可以见到的利己主义。您藐视生活,恰恰是因为您对生活的意义和目的一无所知,您害怕的只是您自己的死亡罢了。真正的思想家之所以痛苦却是因为大家对真理一无所知,他为所有的人害怕。比方说,离这儿不远,住着一个公家的守林人伊凡·亚历山德雷奇。他是个很好的小老头。以前他曾在某地做过教员,写过一些文章 ,鬼才知道他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不过他是个极聪明的人,精通哲学。他读过许多书,现在还经常读。喏,不久以前有一 天我们在格鲁左夫区碰见他。……那儿正巧在铺枕木和铁轨。
这活儿不复杂,然而伊凡·亚历山德雷奇是外行,觉得这近似魔术。一个有经验的工人不消一分钟就能铺好一块枕木,把一根铁轨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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