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请问,嫁给什么人呢?你们这班男孩子念完中学就出外上大学,从此再也不回故乡,在京城成了亲,而女孩子却留在这儿!……请问,要她们嫁给谁呢?好,既然没有正派的、有教养的男人,她们就只好嫁给上帝才知道的角色,各式各样的掮客啦,希腊佬啦,都是些只会喝酒,在俱乐部里闹事的家伙。……姑娘们无可奈何,胡乱地嫁出去了。……可是这以后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您自己也会明白:受过教育而有教养的女人不得不跟愚蠢的和难处的男人一块儿过日子,那么她一遇见有知识的人,军官,演员,或者医师,自然就会爱上他,原来的生活她就会觉得不能忍受,她就离开丈夫远走高飞了。可不能责备她们啊!‘“’既是这样,基索琪卡,那又何必嫁人呢?‘我问。
“‘当然,’基索琪卡叹口气说。‘不过要知道,每个姑娘都觉得好歹有个丈夫总比没有强。……总之,尼古拉·阿纳斯达西耶维奇,在这儿生活是不愉快的,不愉快得很!做姑娘觉得气闷,嫁了人也还是觉得气闷。……现在大家嘲笑索尼雅,因为她私奔了,而且是跟一个演员私奔的,可是如果把她的灵魂看个明白,就笑不出来了。……’”门外,阿左尔卡又叫起来。它恶狠狠地不知对什么人狂吠,然后凄凉地哀号,全身猛然撞在小屋的墙上。……阿纳尼耶夫怜悯它,皱起了眉,中断他的故事,走出去了。大约有两分钟光景,可以听见他在门外安慰那条狗:“好狗!可怜的狗!”
“我们的尼古拉·阿纳斯达西伊奇喜欢谈天,”冯·希千堡笑着说。“他是个好人!”他沉默一忽儿又补了一句。
工程师回到小屋,给我们的杯子里斟满葡萄酒,含笑摩挲着胸脯,接着说:“这样,我的进攻就没有成功。我无计可施,只好丢开那些不纯洁的思想,等比较有利的时机再说。我对失败只得听天由命,俗语说得好,‘摆一摆手,算了吧’。事情还不仅是这样,在基索琪卡的声调、傍晚的空气和寂静的影响下,我自己也渐渐染上安静的抒情心境。我记得,当时我坐在敞开的窗子旁边的圈椅上,眺望树木和黑下来的天空。槐树和椴树的黑影跟八年前一模一样,而且,象我小时候那样,远处什么地方有人在弹一架破旧的钢琴。人们仍旧保持着在林荫路上散步的习气,不过换了一批人罢了。在林荫路上溜达的不再是我,不再是我的同学,不再是我的热情的对象,却是陌生的中学生,陌生的小姐了。我忧郁起来。我问起旧日的熟人,大约有五次听到基索琪卡回答说:”他死了‘,我的忧郁就变成只有在追悼好人的安魂祭上才会体验到的那种感情。于是我,坐在窗子旁边,瞧着散步的人们,听着钢琴的铿锵声,这才生平头一次亲眼看见一代人怎样急急忙忙地替换另一代人,在人的一生中,哪怕短短的七八年,也会有多么不祥的意义!
“基索琪卡在桌上放了一瓶桑托林酒①。我喝着酒,无精打采,把一件什么事讲了很久。基索琪卡听我讲话,跟先前一样钦佩我和我的才智。然而时光在流逝。天已经黑下来,槐树和椴树的黑影连成一片,人们不再在林荫路上散步,钢琴停下来,只能听见海水的平匀的哗哗声了。
“年轻人都是一样的。您对一个年轻人亲热一点,心疼一 下,请他喝点葡萄酒,让他知道他招人喜欢,他就会无拘无束地坐在那儿,忘记到了该告辞的时候,尽自讲啊讲的,讲个没完。……主人的眼睛睁不开,到睡觉的时候了,可是他仍旧坐在那儿,讲他的话。我也是这样。我无意间看一下表:已经十点半了。我就起身告辞。
“‘动身前再喝一杯吧,’基索琪卡说。
“我就喝了一杯动身酒,不料又长谈起来,忘记到了该走的时候,却坐下来。然而后来响起了男人的说话声、脚步声、马刺的磕碰声。有人走过窗口,在大门附近站住。
“‘好象是我的丈夫回来了,……’基索琪卡听着,说。
“门响了,说话声已经传进前堂,我瞧见两个人走过饭厅门口,一个是身体丰满的黑发男子,生着钩鼻子,戴着草帽,另一个是穿白色军服的军官。他们两人走过门口,只冷淡地瞟一眼我和基索琪卡,我觉得他们似乎喝醉了。
“‘这样看来,她对你胡说,你倒听信了!’过了一忽儿,传来响亮的说话声,带着浓重的鼻音。‘第一 ,那不是在大俱乐部,而是在小俱乐部。’”‘你在生气,朱庇特,那么你就错了,……’另一个笑着说咳嗽几声,显然是军官的声音。‘你听我说,我可以在你家里过夜吗?你说老实话:我不妨碍你吗?’“‘这还要问?!不但可以,甚至非在这儿过夜不可呢。你想喝什么,啤酒还是葡萄酒?’”他们两人坐的地方跟我们隔着两个房间,说话声音很响,显然没顾到基索琪卡,也没顾到她的客人。然而基索琪卡从她丈夫回来后,却起了显著的变化。起初她脸红,后来脸上现出胆怯的负咎神情。她变得心神不定。我开始觉得她不好意思把她的丈夫介绍给我,她希望我走。
“我就起身告辞。基索琪卡把我送到门外。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她那温和忧郁的笑靥和亲切温顺的眼睛,她握着我的手说:”‘大概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好,求上帝保佑您万事如意。谢谢您!’“没有叹息声,也没有多余的话。她跟我告别的时候,手里举着一支蜡烛,有许多光点在她脸上和脖子上跳动,仿佛在追逐她那忧郁的笑靥。我想起往日人们总想把基索琪卡当做猫一样抚摸几下的时候她是什么模样,再定睛看着现在的基索琪卡,不知什么原故,记起了她那句话:”每个人都应该承受命运为他安排下的一切‘,我心里觉得不好受。我凭直觉猜到,而且我的良心也小声对我这个幸运而冷漠的人说:我面前站着一个人,她心好,怀着善意,充满热爱,却又苦恼不堪。……“我点了点头,往大门口走去。天已经黑了。在南方,七 月间的傍晚来得早,天色黑得快。将近十点钟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几乎摸着黑走到大门口,一路上大约划了二十根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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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我走出大门外叫道。既没有说话声也没有叹息声来回答我。……‘马车!’我又叫一遍。‘喂!公共马车!’”可是这儿既没有出租马车,也没有公共马车,只有坟墓般的寂静。我仅仅听见带着睡意的海洋发出呜咽声,酒后我的心怦怦地跳。我抬起眼睛看天空,天上一颗星也没有。夜色又黑又阴沉。看来天空布满了云。不知什么缘故,我耸了耸肩膀,不禁傻笑起来,再一次叫马车,然而声调已经不那么坚决有力了。
“‘马!’回声回答我。
“在旷野上步行四俄里路,而且是摸着黑走,那却是一想起来就不愉快的事。我下决心徒步赶路以前,考虑了很久,呼唤马车,后来耸动着肩膀,懒洋洋地走回小树林,心里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小树林里黑得可怕。从树干之间望出去,这儿那儿,现出别墅里红光闪烁的窗子。有一只乌鸦被我的脚步声惊醒,看见我要照亮通到亭子去的路而划亮火柴,害怕了,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上,擦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我心里又烦恼又害臊,乌鸦仿佛明白这一点,就嘲笑我,呱呱地叫!我烦恼是因为我不得不徒步赶路,我害臊是因为刚才在基索琪卡家里我唠唠叨叨象小孩子一样。
“我走到亭子里,摸到一条长凳,坐下来。下面很远的地方,在浓重的黑暗后边,海洋发出低抑而气愤的咆哮声。我记得,我象瞎子似的既看不见海洋,也看不见天空,我坐在亭子里,却连亭子也看不清,这时候,在整个世界上,我只觉得我那酒后带着醉意的脑海里有些思想在漫游,此外,在下边一个地方,有一种肉眼看不见的力量发出单调的喧闹声。
不过,后来我打盹儿的时候,觉得发出喧闹声的好象不是海,却是我的思想,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照这样把全世界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忘了马车,忘了这座城,忘了基索琪卡,沉浸在一种我十分喜爱的心境里。这就是您觉得在黑暗而不定形的整个宇宙里只生存着您一个人的时候您那种可怕的孤独心境。这是一种骄傲而险恶的心境,只有俄国人,思想感情象他们的平原、树林、白雪那样广阔无垠而且严峻,才会有这样的心境。假如我是画家,我就一定要画出一个俄国人盘腿坐着,一动也不动,双手捧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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