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第45章


一只五彩缤纷的大鸟气定神闲地落在树权上。
父亲吃了一惊,因为他看见面前这只从天而降的鸟儿是如此美丽,如此雍容华贵、气度不凡,太阳为它披上一层金光闪闪的外衣,宛如神话传说中的金凤凰。他呆呆地看着大鸟,简直疑心自己有了神话传说中的奇遇。大鸟显然没有发现藏匿在树上的不速之客,它开始悠然自得地整理长长的彩色羽毛,忽然间它感觉有些不对劲,于是抬起眼睛来直愣愣地盯着这个躲在树后的人类。它似乎很费解,这个两只脚的动物应该在地面上活动呀,他怎么到树上筑巢了呢?可能它没有与人类遭遇的经验,因此它并不显得害怕,也没有准备逃走的意思,于是父亲也久久地注视着这只美丽鸟儿,他的内心渐渐就被一种感动和喜悦的潮水填满了……
忽然有种不易察觉的微小响动引起他的注意,他低头一看,原来是条阴险的蟒蛇循迹而来。它正在悄悄越过树枝,试图接近那只没有防备的鸟儿。父亲忍不住向鸟儿挥手发出警告,大鸟受了惊吓,拍着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了。不料失去美味的蟒蛇却盯上了人,它昂起头,慢慢朝他爬来。这下子父亲紧张了,这条蟒蛇足有碗口粗细,看样子能吞下一只牛犊,他将锋利的匕首握在手中准备自卫,忽然又觉不妥,如果杀死的蟒蛇尸体落在地面上,不等于向敌人告密了吗?
蟒蛇好像游水一般轻柔地滑动着,一股凉飕飕的蛇腥气越来越近,他能听见大蛇口中不时发出呼呼的威胁声。父亲不能动刀子,只能用其他办法来赶走这个不知趣的纠缠者。情急之中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连忙取出一颗子弹,拔掉弹头,将火药倒出来,划着一根火柴来点燃。只听见“嗤——啦”一响,树枝上燃起一朵赤焰,大蟒蛇被这团奇怪的火光吓坏了,连忙扭动身体急急地逃走了。
警报解除,父亲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随着太阳升高,树林里的小动物都活跃起来,父亲忽然觉得腿上一阵刺痛传来,他低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一队黑蚂蚁大军正在源源不断地爬上树来,它们大约把他当成一块可口的美味食物,准备搬运回巢穴里贮存起来慢慢享用。父亲心想坏啦,热带丛林的黑蚂蚁甚至能够攻击大象,一旦招惹上它们后果不堪设想。他的手在口袋里碰到一件硬邦邦的东西,那是闷墩塞给他的防虫油,灵机一动连忙取出来试试。这一招还真管用,那些黑蚂蚁好像触到烫开水一样,顿时掉头落荒而逃。
森林里没有风,阳光静静地穿过树叶,把破碎的光斑洒落在草丛中。父亲举起望远镜来观察,未见敌人阵地有何动静。这种反常沉寂令他感到某种不安,难道敌人打算放弃进攻,要悄悄撤退吗?或者他们正在酝酿什么更大的阴谋?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种危险的警告就像海面上悄悄掠过的风暴波纹一样袭来,他一惊,很快发现自己藏身的这座马鞍形山冈上已经出现许多若隐若现的光斑。这些跃动的光斑并非来自大自然的岩石、水洼或者露珠反光,也非静止不动而是不断变换位置,过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它们都是金属刺刀和钢盔在阳光下的反光。
他从望远镜里看见,至少有几百个日本兵爬上他藏身的山头进行搜索,他们不打枪、不出声,连一堆草、一个石洞都不放过。原来凶恶的敌人并没有睡大觉,他们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决心要把刺进他们后背那根可恶的“钉子”拔出来。父亲不由得深感庆幸,要是刚才杀死那条蟒蛇,或者不当心留下什么痕迹,此时的敌人就可以顺利收网了,因为他们寻找的目标已经被自己的疏忽大意出卖了。
父亲贴紧树干一动不动,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响得像擂鼓,有一刻他觉得敌人肯定会听见自己心跳。他没法让自己不紧张,敌人离他那么近,可是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高地之围尚未解除,他决不能让敌人轻易得手。于是他蜷缩身体,尽量让伪装网把自己和大树连成一个天衣无缝的整体。高大的望天树像热带丛林的擎天柱,茂密的树叶和枝干像一把大伞遮蔽了潜伏者,随着时间消逝,尽管敌人多次从树下经过,他们像篦头发一样反复篦过山冈与丛林,到底还是没能发现蛛丝马迹。
敌人终于撤走了,警报解除,父亲的身体瘫软下来,他发现自己汗湿涔涔、眼前发黑,人几乎虚脱下去。日头当顶,太阳把千万只金箭射向丛林,现在另一个敌人来到面前。
那就是大自然的考验。
5
晴朗的天空蓝得像大海,空气透明得没有一丝尘埃,对父亲来说,亚热带太阳简直就是一座悬在头顶烈焰熊熊的炼钢炉,好像不把人烤化誓不罢休一样。
父亲无法躲避,也无法动弹,他唯一能同炼钢炉对抗的办法就是喝水和流汗。伪装网、野战服以及背上的电台和武器统统变成太阳的帮凶,他既不能溜下树去避暑,也无处补充水源,甚至无法动弹,所以没过多久,他的水壶就见了底。身上流出的汗水很快就被日头蒸发了,皮肤上留下一层细小的晶体,他用舌头舔了舔,那是咸咸的盐粒。
肆虐的阳光继续炙烤树上的人类,喝水已经变成一种刻不容缓的需求,如果得不到水分及时补充,过不了多久他就会中暑,会因高温丧命。他抬头望望天空,毒日头并没有挪动一下的意思,父亲的喉咙开始起火,这种被死亡的钝刀子肢解的疼痛沿着喉咙一直向着胸膛深处推进。父亲惊恐地想,这恐怕就是所谓的脱水吧,或者是昏迷的前兆?如果他在树上不幸中暑牺牲,岂不让日本鬼子白白捡了一场胜利去?
父亲忽然有些后悔,如果他学会沉着一些,忍耐一些,把宝贵的饮水留在关键时刻再喝,也许他还能熬到太阳落山。可是经验取得总是在付出代价之后,此时水壶已空,他上哪里去找水呢?他想起威廉讲过,极限生存就是自己救自己,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解开裤带,用水壶去接自己的尿液。然而更加令他吃惊的是,自己居然连一滴尿液也挤不出来,他全身的水分都被可恶的火炉榨干了。
父亲开始感到绝望,眼前的景物也在晃动,这个征兆肯定不大妙,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也不知道怎样抵御高温缺水的进攻。四川有一种俗称“娃娃鱼”的两栖动物,因为叫声酷似孩子啼哭而得名,娃娃鱼有个习性就是喜欢夜间爬到树上睡觉,但是往往天亮后却因为脱水回不了水中被太阳烤干。父亲悲哀地想,我大约也要变成一条鱼干了。
他抬眼四顾,生机勃勃的热带雨林像一只蓄满水分的大仓库,即使猛烈如火的太阳也只能飘浮在森林表面燃烧,父亲摘下一片树叶放在口中咀嚼,苦涩的植物汁液令他的口腔竟生出少许湿润和津凉来。他受到启发,取出匕首朝面前一根寄生藤蔓轻轻斫了一下,布满青苔绒丝的藤蔓皮就像婴儿皮肤一样裂开,溢出一股亮晶晶的液汁来。父亲连忙把嘴巴凑近藤蔓,一股来自植物血管的甘露顿时沁人心脾,他大口吸吮着,就像婴儿吸吮母亲的奶汁。其实这些缠绕在大树上的寄生藤蔓本身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甘泉啊,只要连接大地的血脉没有割裂,人怎么可能渴死呢?你不是守着甘泉找水的傻瓜吗?生活是最好的老师,你只有学会生存之道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他在藤蔓上小心地掏了一个洞,然后用树叶塞住,这就是他的自来水龙头。有了这股清凉的生命之水,他再也不用担心变成鱼干了。
随着山峰的影子渐渐拉长,太阳公公终于被打败了,它老人家垂头丧气地向着西边山顶坠落下去。笼罩在头顶上的暑气很快被凉风刮散,森林里的潮气涨起来,空气重新变得凉爽宜人,但是父亲脸上已经被高温燎出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泡,火辣辣的疼痛像看不见的毒毛虫爬来爬去。山下小路又有了动静,父亲连忙举起望远镜一看,原来有支敌人增援队伍避开原先的小路,借助大山和丛林阴影的掩护,正试图翻过马鞍形山冈悄悄开进河谷地去。敌人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那些驮载武器弹药的骡马都戴着嘴套,四蹄裹着麻布,步兵钢盔上戴着伪装物。
可是他们还是没能逃过死神的眼睛。
父亲在报告敌人方位时稍稍犹豫了一下,因为此时召唤飞机很可能由于距离太近遭到误伤。可是如果把敌人放进山谷,他们就有可能脱离他的视线监视而逃脱打击。父亲想,就是冒着再大风险也不能放敌人过去,因为这是他对表哥士安,还有高地上所有战友的庄严承诺。他是战场上的最后一根红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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