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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人似乎稍微笨了一点,一望而知不是本地的人,照到介绍信上所说,这人却才随从一个军官来此不久,军官改进学校念书,这人又不敢跟别一军官作事,所以愿意来作大司务。介绍信上还那么写着:“人没有什么习气,若不嫌他太笨,不妨试用几天看看。”
来的第一天,因为某教授家老厨子的指点,做了一顿中饭,把各样事还办得有条有理。吃饭时,这新来的厨子,一面侍候到桌旁,一面就答复主人夫妇一切的询问,言语清清楚楚,两夫妇都十分满意。他们问他住到什么地方,说并没有固定住处,因此就要他晚上住在厨房隔壁小间里。饭后这厨子就说,应当回去取一点东西,办一下事情,准四点以前回来,请求主人允许。这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到后这厨子因为记起上市场来回路倒很方便,且把晚饭菜钱也带走了。
下午在学校我见到了高教授,他就邀我到他家来吃晚饭。
且告给我他已经雇了一个新的厨子,从军队中来的,看样子一定还会作红闷狗肉。照规矩说来,他每换一回厨子时,总先要我去吃一顿饭,我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朋友这样一种善意的邀请,于是就答应了。
可是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这大司务到了应当吃晚饭的时候还不见回来,两夫妇因为请了一个客人在家里,不怎么好意思,因为他们谈到这大司务是初来××不久的,且在军队里住过,我就为他们找寻各样理由来解释,这厨子既来到这里不久,也许走错了路,找不到方向,也许痴头痴脑看街上的匾对,被军马踹伤了。也许到菜市同人打架,打伤了人或被人打伤,宪兵来捉到衙门去了。我们一面谈话一面望到窗外,可不行,窗外天气慢慢地夜下来了。两夫妇都十分不高兴,很觉得抱歉,亲自下厨房去为我煮了些面吃,到后又拿了些点心出来,一面吃一面谈到一些请客的故事,一面等候那个大司务。一直到上灯以后,听到门铃子铛铛的响了一阵,有人自己开栅门横闩的声音,又听到关门,到后却听到有人走进厨房去了。
高教授就在屋里生着气大声问着:
“道清,是你吗?”
小丫头也忙着走出来看是谁。
怎么不是他!这人听到主人喊他,并不作声,一会儿,就同一尾鱼那么溜进房中来了。一眼望去,原来是一个从头到脚都是乡下人的傻小子。这人知道情形不怎么好,似乎有点恐惧,怯怯的站到门边,怯怯的问:“老爷,吃了吗?”
教授板起脸不作声,我猜他意思似乎在说,“吃了锅铲,”不消说他生气了。
太太因为看到先生不高兴,还记到有客,就装着严肃的样子说:“道清,你买一天的菜,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因为走到……”他在预备说谎吧,因为先生的神气不大好看,可不能说下去了。
教授说:“道清,你一来我就告你,到我这里做事,第一是不许说谎。你第一天就这种样子,让我们饿了一顿。我等你的菜请客!什么鬼把你留住这样久?你若还打量在我这里做事,全为我说出来。”
这厨子十分受窘,嚅嚅嗫嗫,不知所措。因为听到有客,就望了我一眼,似乎要我说一句话。我心里正想:我今天一句话也不说,看看这三个人怎么办。
教授太太说:“鱼买来了吗?”
“买来了。”
“我以为你同人吵架抓到衙门去了,”教授太太说着,显然想把空气缓和下来。可是望到先生神气,知道先生脾气,厨子不说实话,明天就又得打发走路,所以赶忙接着又说:“道清,这一天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全告给先生,不能隐瞒。”
教授说:“想到这里做事,就不能说谎。”
稍稍过了一会,沉静了一会,于是这厨子一面向门边退去,俨然预备逃走的样子,一面说着下面的事情,教授太太不欢喜听这些案子,走进卧房去了。
二
下午一点钟,上东门边街上一家小小屋子里,有个男子(有乡下人的像貌),坐到一张短腿结实的木椅子上,昂起那颗头颅,吸了很久的美丽牌香烟,唱了一会革命歌,吹了一会哨子。他在很有耐心的等候一个女人,女人名字叫做二圆。
二圆是一个大脚大手脸子宽宽的年纪十九岁的女人。象她那种样子,许多人都知道是津市的特产。凡明白这个地方妇人的,就相信这些妇人每一夜陪到一个陌生男子做什么丑事情,一颗心仍然永远不会变坏。一切折磨也不能使这个粗制家伙损毁什么,她的身体原是仿照到一种畜生造成的。一株下贱的树,象杨柳那种东西,丢到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生枝发叶,能从一切肥沃的土壤里吸取养料,这个××的婊子,就从她的营业上得到养料。这女人全身壮实如母马,精力弥满如公猪,平常时节不知道忧愁,放荡时节就不知道羞耻。
这女人如一般××地方边街接客的妇人,说话时爱把头略略向右边一偏,照习气把髻子团成一个大饼,懒懒的贴到后颈窝,眉毛用人工扯得细长成一条线,一双短短的肥手上戴四颗镀金戒指,穿的常是印花洋布衣服,照流行风气大袖口低领,衣襟上长悬挂一串牙签挖耳,裤头上长悬挂一把钥匙和到一串白铜制钱。会唱三五十个曲子,客来时就选出所爱听的曲子随意唱着。凡是流行的军歌,革命歌,党歌,无一不能上口。从那个元气十足的喉咙里,唱出什么时,字音不含糊处,常常得到许多在行的人称赞。按照××地方规矩,从军界中接来熟客,每一个整夜,连同宵夜酒面杂项,两块钱就可以全体打发了事。从这个数目上,二圆则可以得到五毛钱。有时遇到横蛮人物,走来房里一坐,大模大样的吃烟剥瓜子,以后还一定得把所要作的事完全作过,到后开了门拔脚跑了,光着身子睡在床上的二圆,震于威势,抱了委屈,就拥了被头大声哭着,用手按到胸脯上,让那双刚才不久还无耻的放光的眼睛,流泻无量屈辱的眼泪。一直等到坐在床边的老娘,从那张干瘪的口中,把所有用为诅咒男子的话语同一切安慰的话说尽,二圆就心里想想,“当真是被狗咬了一口,”于是才披了衣爬起床来,光着下身坐到那床边白木马桶上面去。每逢一个宽大胸膛压到她胸膛上时,她照例是快乐的,可是为什么这件事也有流泪的时候?没有什么道理,一切都成为习惯,已经不知有多久,做这件事都得花钱才行:若是霸蛮不讲规矩,她们如何吃饭?如何送房租?如何缴警捐?
关于警察捐,她们敢欠账么?谁都知道,这不是账,这是不能说情的。
二圆也有亲戚朋友,常常互相来往,发生什么事情时,便按照轻重情分送礼帮会。这时还不回来,就因为到一个亲属家贺喜去了。
年青男子等候了很久,还不见到二圆回来,望到坐在屋角较暗处的妇人,正想说话。这是一个干瘪皱缩了的老妇人,一身很小,似乎再缩小下去就会消灭的样子。这时正因为口里含了一小粒冰糖,闭着双目,坐在一个用大木桶改造而成的靠椅上,如一只垂死的母狗,半天来丝毫不动。远处正听到什么人家还愿,吹角打鼓,声音十分动人。那妇人似乎忽然想到派出去喊叫二圆的五桂丫头,一定留到人家做法事的场坪里观看热闹,把一切正经事都忘掉了,就睁开了那双小小枯槁的眼睛,从天窗上望望天气,又偷偷的瞅了一下那个年青的客人。她原来还是活的,她那神气,是虽为上天所弃却不自弃的下流神气。
“大爷,”那妇人声音象从大瓮中响着的一种回声,“我告诉你我要的那个东西,怎么总得不到。”
“你要什么?”
妇人把手掏出了口中的冰糖狡猾的噫着气。“你装不明白,你装忘记。”
那男子说:“我也告过你,若果你要的是胆,二圆要的是心,就叫二圆用刀杀了我,一切都在这里!你可以从我胸膛里掏那个胆,二圆可以从我胸膛掏那颗心,我告诉你作的事,为什么不勒迫到二圆下我的手?”
妇人说:“我听人说你们杀人可以取胆,多少大爷都说过!
你就不高兴做这件好事,这些小事情就麻烦了你。你不知道老年人心疼时多难受。天下人都明白治心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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