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在这种笑话中,重新用那双很大的危险的眼睛,检察了一下桌前的上尉,那时节恰恰那个年青人也抬起头来,由于一点力量所制服,年青人在眼光相接以后,腼腆的垂了头,把目光逃遁了。女人快乐得如小孩子一样的说:“明白了,明白了,一个新从军校出来的人物,这派头我记起来了。”
“一个军校学生,的确是有一种派头吗?”上校说时望到一下他的朋友,似乎要看出那个特点所在。
女人说:“一个小孩子害羞的派头!”
不知为什么原因,那上校却感到一点不祥兆象,已在开始扩大,以为女人的言语十分危险,此后不很容易安置。女人是见过无数日月星辰的人,在两个军人面前,那么随便洒脱,却不让一个生人看来觉得可以狎侮,加之,年龄已到了三十四五,应当不会给那年青朋友什么难堪了。但女人即或自己不知自己的危险,便应当明白一个对女人缺少经验的年青人,自持的能力却不怎么济事,很容易为她那点力量所迷惑的。可是有什么方法,不让那个火炬接近这个火炬呢?他记起了,从老兵将军方面听来的女人过去的命运,他自己掉过头去苦笑了一下,把一切看开了。
但女人似乎还有其他事情等着,说了几句话却走了。
上校见到他的年青朋友,沉默着没有话说,他明白那个原因,且明白他的朋友是不愿意这时有谁来提到女人的,故一时也不曾作声。可是那年青朋友,并不为他所猜想的那么做作,却坦白的向他老朋友说:“这女人真不坏,应当用充满了鲜花的房间安顿她,应当在一种使一切年青人的头都为她而低下的生活里生活,为什么却放到这里来作女掌柜?”
上校不好怎么样告给他朋友女人所有过去的历史。不好说女人在十六年前就早已如何被人逢迎,过了些热闹日子,更不好将女人目前又为什么才来到这地方,说给年青人知道,只把话说到别方面去,“人家看得出你军校出身的,我倒分不出什么。”
那年青上尉稍稍沉默了一下,象是在努力回想先一刻的某种情景,后来就问:“这女人那双眼睛,我好象很熟习。”
上校装作不大注意的样子,为他朋友倒了一杯甜酒,心里想说:“凡是男子对于他所中意的眼睛,总是那么说的。再者,这双眼睛,也许在五六年前出名的图画杂志上,就常常可以看到!”
后来谈了些别的话,年青人不知不觉尽望到女人去处那一方,上校那时已多喝了两杯,成见慢慢在酒力下解除了,轻轻的向他朋友说:“女人老了真是悲剧。”他指的是一般女人而言,却想试试看他的朋友是不是已注意到了先一时女人的年龄。
“这话我可不大同意。一个美人即或到了五十岁,也仍是一个美人!”
这大胆的论理,略略激动了那个上校一点自尊心,就不知不觉怀了点近于恶意的感情,带了挑拨的神气,同他的年青朋友说:“先前那个,她怎么样?她的聪明同她的美丽极相称……你以为……”年青上尉现出年青人初次在一个好女子面前所受的委屈,被人指问是不是受那个女子,把话说回来了。“我不高兴那种太……的女子的。”他说了谎,就因为爱情本身也是一种精巧的谎话。
上校说:“不然,这实在是一个希见的创作,如果我是一个年青人,我或许将向她说:”老板,你真美!把你那双为上帝精心创造的手臂给了我罢。我的口为爱情而焦渴,把那张小小的樱桃小口给了我,让我从那里得到一点甘露罢。‘……“这笑话,在另一时应当使人大笑,这时节从年青上尉嘴角,却只见到一个微哂记号。他以为上校醉了,胡乱说着,而他自己,却从这个笑话里,生了自己一点点小气。
上校见到他年青朋友的情形,而且明白那种理由,所以把话说过后笑了一会。
“郑同志,好兄弟,我明白你。你刚才被人轻视了,心上难过,是不是?不要那么小气罢。一个有希望有精力的人,不能够在女子方面太苛刻。人家说你是小孩子。你可真……不要生气,不要分辩;拿破仑的事业不是分辩可以成功的,他给我们的是真实的历史。让我问你句话,你说罢,你过去爱过或现在爱过没有?”
年青上尉脸红了一会,并不作答。
“为什么用红脸来答复我?”
“我红脸吗?”
“你不红脸的,是不是?一个堂堂军人原无红脸事情。可是,许多年青人见了体面妇人都红过脸的。那种红脸等于说:别撩我,我投降了!但我要你明白,投降也不是容易事,因为世界上尽有不收容俘虏的女人。至于你,你自然是一个体面俘虏!”
年青上尉看得出他的老友醉了,不好怎么样解释,只说:“我并不想投降到这个女人面前,还没有一个女人可以俘虏我。”
“吓,吓,好的,好的,”上校把大拇指翘起,咧咧嘴,做成“佩服高明同意高见”的神气,不再说什么话。等一会又说:“是那么的,女人是那么的。不过世界上假若有些女人还值得我们去作俘虏时,想方设法极勇敢的去投降,也并不是坏事。你不承认吗?一个好军人,在国难临身时,很勇敢的去打仗,但在另一时,很勇敢的去投降,不见得是可笑的!”
说着,女人恰恰又出来了,上校很亲昵的把手招着,请求女人过来:“来来,受人尊敬的主人,过来同我们谈谈。我正同这位体面朋友谈到俘虏,你一定高兴听听这个。”
女人已换了件紫色长袍,象是预备出去的模样,见上校同她说话,就一面走近桌边,一面说:“什么俘虏?”女人虽那么问着,却仿佛已明白那个意义了,就望到年青上尉说,“凡是将军都爱讨论俘虏,因为这上面可以显出他们的功勋,是不是?”
年青上尉并不隐避那个问题的真实,“不是,我们指的是那些为女人低头的……”女人站在桌旁不即坐下,注意的听着,同时又微笑着,等到上尉话说完后,似乎极同意的点着头,“是的,我明白了。
原来这些将军常常说到的俘虏,只是这种意思!女人有那么大能力吗?我倒不相信。我自己是一个女人,倒不知道被人这样重视。我想来或者有许多聪明体面女子,懂得到她自己的魔力。一定有那种人。也有这种人,如象上校所说‘勇敢投降’的。“
把话说完后,她坐到上校这一方,为得是好对了年青上尉的面说话。上校已喝了几杯,但他还明白一切事情,他懂得女人说话的意思,也懂得朋友所说的意思,这意思虽然都是隐藏的,不露的,且常常和那正在提到的话相反的。
女人走后,上校望到他的年青朋友,眼睛中正闪耀一种光辉,他懂得那种光辉,是为什么而燃烧为什么而发亮的。回到师部时,同那个年青上尉分了手,他想起未来的事情,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发愁。平常他并不那么为别的事情挂心,对于今天的事可不大放心得下。或者,他把酒吃多了一点也未可知。他睡后,就梦到那个老兵将军,同那个女人,象一对新婚夫妇,两人正想上火车去,醒来时间已夜了。
一
个平常人,活下地时他就十分平常,到老以后,一直死去,也不会遇到什么惊心骇目的事情。这种庸人也有他自己的好处,他的生活自己是很满意的。他没有幻想,不信奇迹,他照例在他那种沾沾自喜无热无光生命里十分幸福。另外一种人恰恰相反。他也许希望安定,羡慕平庸,但他却永远得不到它。一个一切品德境遇完美的人,却常常在爱情上有了缺口。一个命里注定旅行一生的人,在梦中他也只见到旅馆的牌子,同轮船火车。“把老兵俱乐部那一个同师部参谋处服务这一个,象两把火炬并在一起,看看是不是燃得更好点,”当这种想象还正在那个参谋主任心中并不十分认真那么打算时,上帝或魔鬼,两者必有其一,却先同意了这件事,让那次晤谈,在两个人印象上保留下一点拭擦不去的东西。这东西培养到一个相当时间的距离上,使各人在那点印象上扩大了对方的人格。这是自然的,生疏能增加爱情,寂寞能培养爱情,两人那么生疏,却又那么寂寞,各人看到对面最好的一点,在想象中发育了那种可爱的影子,于是,老兵俱乐部的主持人,离开了她退隐的事业,跑到上尉住处,重新休息到一个少壮热情的年青人胸怀里去,让那两条结实多力的臂膀,把她拥抱得如一个处女,于是她便带着狂热羞怯的感觉,作了年青人的情妇了。
当那个参谋上校从他朋友辞职呈文上,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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