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敢碰?!干吗碰?!”排长的单眼皮的眼瞪得极大而并不威严。
“没关系,”老五象头上压了块极大的石头,笑得脸都扁了,“没关系!您这是上哪儿?”
“找揍!”排长心中极空洞,而觉得应当发脾气。老五知道没有找揍的必要,轻轻的退到张先生这边:“这就查票了,您哪”
张先生此时已和乔先生一胖一瘦的说得挺投缘。张先生认识子清,乔先生也认识子清,说起来子清还是乔先生的远亲呢。由子清引出干臣,张先生乔先生又都晓得干臣:坐下就能打二十圈,输掉了脑袋,人家干臣不能使劲摔一张牌,老那么笑不唧儿的,外场人,绝顶聪明。嗯,是去年,还是前年,干臣还娶了个人儿,漂亮,利落!干臣是把手,朋友!查票:头一位,金箍帽,白净子,板着脸,往远处看。第二位,金箍帽,黑矮子,满脸笑意,想把头一位金箍帽的硬气调剂一下;三等车,二金箍帽的脸都板起;二等车,一板一开;头等车,都笑。第三位,天津大汉,手枪,皮带,子弹俱全;第四位,山东大汉,手枪,子弹,外加大刀。第五位,老五,细长脖挺也不好,缩也不好,勉强向右边歪着。从小崔那边进来的。
小崔的绿脸乌牙早在大家的记忆中,现在又见着了,小崔笑,大家反倒稍觉不得劲。头号金箍帽,眼视远处,似略有感触,把手中银亮的小剪子在腿上轻碰。第二金箍帽和小崔点点头。天津大汉一笑,赶紧板脸,似电灯的忽然一明一灭。山东大汉的手摸了摸帽沿,有许多话要对小崔说,暂且等回儿,眼神很曲折。老五似乎很替小崔难堪,所以须代大家向他道歉:“坐,坐,没多少客人,回来说话!”小崔略感孤寂,绿脸上黑了一下,坐下。
老五赶到面前去:“苟先生!”头号金箍帽觉得老五太张道好事,手早交给苟先生:“段长好吧?怎么今天才动身?”苟先生笑,更体面了许多,手退回来,拱起,有声无字说了些什么,客气的意思很可以使大家想象到。二位大汉楞着,怪殭,搭不上话,微身分不够,但维持住尊严,腰挺得如板。老五看准了当儿,轻步上前,报告张乔二位先生,查票。接过来,知是免票。乃特别加紧的恭敬。张先生的票退回;乔先生的稍迟,因为票上注明是女性,而乔先生是男子汉,实无可疑。二金箍帽的头稍凑近一处,极快的离开,暗中谅解:除夕原可女变为男。老五双手将票递回,甚多歉意。
营副已打呼。排长见查票的来到,急把脚放在椅上,表示就寝,不可惊动。大家都视线下移,看地上的巨炮。山东大汉点头佩服,爆竹真长且大。天津大汉对二号金箍帽:“准是给曹旅长送去的!”听者无异议,一齐过去。到了车门,头号金箍帽下令给老五:“教他们把炮放到上边去!”二号金箍帽补充上,亦可以略减老五的困难:“你给他们搬上去!”老五连连点头,脖子极灵动,口中不说,心里算好:“你们既不敢去说,我只好点头而已;点头与作不作向来相距很远。”天津大汉最为慎重:“准是给曹旅长送去的。”老五心中透亮,知爆竹必不可动。
老五回到小崔那里,由绿脸上的锈暗,他看出小崔需要一杯开水。没有探问,他就把开水拿来。小崔已顾不得表示谢意,掏出来——连老五也没看清——一点什么,右手大拇指按在左手的手心上,左手弯如一弓鞋;咧嘴,脸绿得要透白,有汗气,如受热放芽之洋葱。弓鞋扣在嘴上,微有起落,闭目,唇就水盃,瘦腮稍作漱势;纳气,喉内作响;睁开眼,绿脸上分明有笑纹。
“比饭要紧!”老五歪着头赞叹。
“比饭要紧!”小崔神足,所以话也直爽。
苟先生没法再不脱去大衣。脱下,眼珠欲转而定,欲定而转,一面是想把大衣放在最妥当的地方,一面是展示自己的态度臃重。衣钩太低,挂上去,衣的下半截必窝在椅上,或至出一二小摺。平放在空椅上,又嫌离自己稍远,减少水獭领与自己的亲密关系,亦不能久放在怀中,正如在公众场所不便置妾于膝上。不能决定。眼珠向上转去,架上放着自己的行李十八件:四卷,五篮,二小筐,二皮箱,一手提箱,二瓶,一报纸包,一书皮纸包!一!二!三!四……占地方长约二丈余,没有压挤之虞,尚满意。大衣仍在怀中,几乎无法解决,更须端坐。
快去过年,还不到家!快去过年,还不到家!轮声这样催动。可是跑得很慢。星天起伏,山树村坟集团的往后急退,冲开一片黑暗,奔入另一片黑暗;上面灰烟火星急躁的冒出,后退;下面水点白气流落,落在后边;跑,跑,不喘气,飞驰。一片黑,黑得复杂,过去了;一边黑,黑得空洞,过去了。一片积雪,一列小山,明一下,暗一下,过去了。但是,还慢,还慢,快去过年,还不到家!车上,灯明,气暖,人焦躁;没有睡意,快去过年,还不到家!辞岁,祭神,拜祖,春联,爆竹,饺子,杂拌儿,美酒佳肴,在心里,在口中,在耳旁,在鼻端,刚要笑,转成愁,身在车上,快去过年,还不到家!车外,黑影,黑影,星天起伏,积雪高低,没有人声,没有车马,全无所见,一片退不完,走不尽的黑影,抱着扯着一列灯明气暖的车,似永不撒手,快去过年,还不到家……
张先生由架上取下两瓶白酒来,一边涮茶碗,一边说:“弟兄一见如故!咱们喝喝。到家过年,在车上也得过年,及时行乐!尝尝!真正二十年营口原封,买不到,我和一位‘满洲国’的大官匀来的。来,杀口!”
乔先生不好意思拒绝,也不好意思就这么接着。眼看着碗,手没处放,心里想主意。他由架上取下个大纸包来,轻轻的打开,里面还有许多小纸包,逐一的用手指摸过,如药铺伙计抓完了药对着药方摸摸药包那样。摸准了三包:干荔枝,金丝枣,五香腐干,都打开,对着酒碗才敢发笑:“一见如故!彼此不客气了!”
张先生的胖手捏破了一个荔枝,拍,响得有意思,恰似过年时节应有的响声。看着乔先生喝了一口酒,还看着,等酒已走下去才问:“怎样?”
“太好了!”乔先生团着点舌头,似不肯多放走口中的酒香,“太好了!有钱也买不到!”
对喝。相让。慢慢的脸全红起来。随便的说,谈到家里,谈到职业,谈到朋友,谈到挣钱的不易,谈到免票……碗碰了碗,心碰了心,眼中都微湿,心中增多了热气与热烈,不能不慷慨:乔先生又打开一包蜜饯金橘。张先生本也想取下些纸包来,可是看了看酒,“两”瓶,乃就题发挥,消极的表示自家并不吝啬:“全得喝上!一人一瓶,一滴也不能剩!这个年过得还真不离呢!酒不醉人;哥儿俩投缘,喝多少也不碍事!干上!”
“我的量可——”
“没的话!二十年的原封,决不能出毛病!大年三十交的朋友,前缘!”
乔先生颇受感动:“好,我舍命陪君子!”
小崔也不怎么有点心事似的,谈着谈着老五觉得有到饭车上找点酒食的必要,而让小崔安静的忍个盹儿。“怎么着?饭车上去?”老五立起来,向车里瞭望。
小崔没拾碴儿。老五见苟先生已躺下,一双脚在椅子扶手上伸着,新半毛半线的棕黄色袜子还带着中间那道折儿。张乔二位免票喝得正高兴。营副排长都已睡熟,爆竹静悄而热烈的在地上放着,纸色血红。老五偷偷的奔了饭车去。
小崔团了一团,窝在椅子上,闭上眼,嘴上叼着半截香烟。
张先生的一瓶已剩下不多,解开了钮扣,汗从鬓角流到腮上,眼珠发红舌头已木,话极多。因舌头不利落,所以有些话从横着来。但是心中还微微有点力量,在要对乔先生骂街之际,还能卷住舌头,把乱骂变为豪爽,并非闹酒不客气。乔先生只吞了半瓶,脸可已经青白,白得可怕。掏出烟卷,扔给了张先生一只。都点着了烟。张先生烟在口中,仰卧椅上,腿的下半截悬空,满不在乎。想唱《孤王酒醉》,嗓子干辣无音,用鼻子吐气,如怒牛。乔先生也歪下去,手指夹烟卷,眼直视斜对过的排长的脚,心跳,喉中作嗝,脸白而微痒。快去过年,还不到家!轮声在张先生耳中响得特别快,轮声快,心跳得快,忽然嗡——,头在空中绕弯,如蝇子盘空,到处红亮,心与物一色,成若干红圈。忽然,嗡声收敛,心盘旋落身内,微敢睁眼,胆子稍壮,假装没事,胖手取火柴,点着已灭了的香烟。火柴顺手抛出。忽然,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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