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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阳伞,心情十分激动,驾着爱情的翅膀飞出去了。
街上很热。医师家的大院子里生满杂草和荨麻,有二十来个男孩在玩皮球。这些男孩都是医师的房客们的孩子,他们的父亲是工人,分住在三间又旧又难看的厢房里,医师每年都打算修缮厢房,却一直拖延下来。空中响着清脆健康的说话声。院子另一边,远远的,在正房的台阶上,站着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倒背着双手,在看孩子们游戏。
“您好!”拉普捷夫招呼道。
她回过头来看。通常他总是看见她神情淡漠,冷冰冰的,或者象昨天那样疲乏,可是现在她的神态却活泼,生气勃勃,跟那些玩球的男孩一样。
“您瞧,莫斯科人从来也不会玩得这么快活,”她说,迎着他走过来。“不过呢,那边可也没有这么大的院子,要跑也没有空地方。爸爸刚才到您家里去了,”她补充说,不住地回 头看那些孩子。
“我知道,不过我不是来看他,而是来看您的,”拉普捷夫说,欣赏着她的青春的朝气,这种朝气他以前从没看到过,仿佛直到今天才在她身上发现似的,他觉得好象今天还是头一次看见她那挂着金项链的又细又白的脖子。“我是来看您的,……”他又说一遍。“我姐姐叫我给您送阳伞来,您昨天忘记拿走了。”
她伸出手来要接阳伞,可是他把伞按在胸口上,又生出昨天晚上坐在伞下面所感到的那种甜蜜的兴奋,他热烈而没法抑制地说:“我求您把它送给我。我留着它来纪念您……纪念我们的结交。这把伞多么好啊!”
“那您就拿去好了,”她说,脸红了。“不过这把伞说不上有什么好。”
他痴迷地瞧着她,没有开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干吗叫您晒太阳呢?”她沉默一忽儿以后说,笑起来。
“到屋里去吧。”
“那我不打搅您吗?”
他们走进前厅。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跑上楼去,她那件带浅蓝色小花的白色连衣裙沙沙地响。
“谁也不可能打搅我,”她在楼梯上停住脚,回答说,“要知道,我从来什么事也不做。在我,每天从早到晚都是放假。”
“您讲的这些话,在我是没法理解的,”他说,往她那边走过去。“我生长在大家每天都劳动的圈子里,不论男人或者女人都没有例外。”
“可是如果没有什么事可做呢?”她问。
“必须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在非劳动不可的环境里。没有劳动就不可能有纯洁快乐的生活。”
他又把阳伞按在胸口上,轻声讲出一些出乎自己意外的话来,连他的声调都变了:“要是您同意做我的妻子,我情愿献出一切。我情愿献出一切。……不论什么样的代价,什么样的牺牲,我都愿意承担。”
她打了个哆嗦,又惊讶又恐惧地瞧着他。
“您在说什么,您在说什么呀!”她说,脸色变白了。“我老实跟您说,这是不可能的。请原谅。”
说完,她很快地往上面走去,她的连衣裙又沙沙地响起来,然后她关上房门。
拉普捷夫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心绪顿时大变,仿佛他心灵中的亮光忽然熄灭了。当他走出这所房子的时候,他体验到一个遭到白眼、不为人所喜欢、招人讨厌、也许恶劣得使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所感到的羞耻和屈辱。
“献出一切,”他在炎热中走回家去,想起他表白爱情的详细情形,就暗暗挖苦自己。“献出一切,完全是商人做生意的口气。谁稀罕你的一切!”
他觉得刚才他所说的那些话愚蠢得叫人恶心。为什么他撒谎说,他是在一个大家都毫无例外地劳动的圈子里长大的呢?为什么他用教训的口吻说起纯洁快乐的生活呢?这是不聪明的,没趣味的,虚伪的,而且是莫斯科式的虚伪。不过接着他渐渐产生了一种囚犯听过严峻的判决以后生出的那种冷漠心情。他已经在想:谢天谢地,现在事情总算过去,那种吉凶未卜的可怕局面没有了,再也用不着成天价巴望,心焦,老是想着一件事了。现在一切都已经明朗,他必须丢开对个人幸福的一切希望,就此没有愿望,没有希望地生活下去,不再梦想,不再期望。为了避免那种他已经不愿意忍受的烦闷无聊,他不妨去管别人的事,操心别人的幸福,然后老年就会不知不觉到来,生命走到尽头,于是他也就什么都不需要了。他已经满不在乎,什么也不指望,能够冷静地思考了,然而他脸上,特别是眼睛底下,却有一种沉重的感觉,额头象橡皮似的绷紧,眼泪马上就要流出来。他感到周身无力,上床躺下,大约过了五分钟就睡熟了。
。。
《三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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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拉普捷夫那么出乎意外地求婚,使得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心乱如麻。
她对拉普捷夫了解不多,是偶然跟他相识的。他很有钱,是莫斯科著名的“费多尔·拉普捷夫父子商行”的代表,平素总是十分严肃,看样子挺聪明,关心他姐姐的病。她觉得他似乎一点也没有注意过她,她自己也对他十分冷淡,可是忽然他在楼梯上求爱,那张可怜的、痴情的脸。……这次求婚弄得她心慌意乱,因为这太突然,因为他说出了“妻子”这两个字,因为她不得不回绝。她已经记不得她对拉普捷夫说了些什么,不过她回绝他的时候那种急躁而不愉快的心情,至今还残留在她心中。她看不中他,他的外貌象是个店员,他自身也不招人喜欢,她除了拒绝以外不能回 答别的话,然而她仍旧觉得别扭,仿佛她做得不对似的。
“我的上帝啊,他还没有走进房间,干脆就在楼梯上讲出来了,”她对着挂在她床头上方的圣像,心乱如麻地说,“他事先也没向我献过殷勤,就这么古怪地、蹊跷地讲出来了。
……“
在孤身一人的处境里,她的不安每个钟头都在增长。她一个人没有力量应付这种沉重的心境。应当有个人听她讲一 讲,对她说她做得对才成。然而她又找不到一个可以谈谈的人。她的母亲早已去世,至于她的父亲,她认为是个怪人,她不能跟他认真谈话。他那种任性的脾气、过于爱抱怨的性情、意义不明的手势总是弄得她不自在。只要她一跟他谈话,他就立刻开始讲他自己。在祷告的时候,她也不能谈得十分畅快,因为她自己也不确切地知道自己究竟要向上帝祈求什么。
茶炊端来了。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走进饭厅,脸色十 分苍白,疲倦,带着无可奈何的样子,开始烧茶,这是她的本分,然后她给她父亲斟上一杯。谢尔盖·包利绥奇穿着他那件长过膝盖的上衣,满脸通红,头发也没梳,手揣在衣袋里,在饭厅里走动不停,然而不是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而是胡乱地走,活象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他在桌子旁边站住,津津有味地喝下那杯茶,又走动起来,一直在想什么心事。
“拉普捷夫今天向我求婚来着,”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脸红了。
医师瞧着她,仿佛没有听懂。
“拉普捷夫?”他问。“巴纳乌罗夫太太的弟弟吗?”
他爱他的女儿。固然,他女儿早晚要出嫁,离开他,可是他极力不去想这件事。孤身一人是他所害怕的,不知什么缘故,他觉得,如果他一个人待在这所大房子里,他就会中风,可是这一点他不喜欢照直说出来。
“哦,我很高兴,”他说,耸耸肩膀。“我衷心向你道喜。
这一下子你可要大大高兴了,因为你有个极好的机会可以跟我分手了。我完全了解你。在你这种年纪,跟你的老父亲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病人住在一起,一定很难受。我非常了解你。要是我早一点死,要是魔鬼抓了我去,大家倒会很痛快。
我衷心向你道喜。“
“我回绝他了。”
医师顿时心头轻松了,可是他已经没有力量停住口,只得接着说下去:“我纳闷,老早就在纳闷:为什么人家至今还没把我送进疯人院去?为什么我身上穿着这件上衣,却没穿疯子的紧身衣?我至今仍然相信真,相信善,我是个理想主义的傻瓜,这在我们这个时代岂不就是疯癫?对于我的真心实意,对于我的诚实态度,人家是怎样回报的呢?人家几乎往我的身上扔石子,骑到我脖子上来。就连我的至亲骨肉也一心要骑到我的脖子上来,叫鬼抓了我这个老笨蛋去。……”“跟您简直没法照普通人那样谈话!”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
她猛然从桌旁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她想起她父亲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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