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短篇小说集(港台篇)》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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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影影和她阿爸米记就成天吵。楚楚结了婚以后好象开了窍,开的是耳朵原来和一个陌生人生活可以有这么多陌生的声音,喝一罐汽水可以喝得尼加拉瓜瀑布那么响,报纸一叠飞起砰的弹开一桌面的饼屑,影影哭完米记喊这样喊那样,奶瓶在那里尿片用完了没有,影影长大着点厕所米记用完影影用,水声地底涌上来似的哇啦啦,而楼下永远装修,不是五楼便是七楼,七楼装修完五楼又搬了又装修。楚楚结了婚生孩子以后就一直睡不着,也不好讲床上的事情。影影上大学后搬去宿舍就真是静,米记也没有甚么理由再留在家索性搬到了李红那头住,影影放假回来他就回来,一家人一样一桌子菜吃饭看电视过日子。她得回她应得的静默楚楚就一个人过日子。如果就这样一生她都可以。没有甚么事情发生,也没有条件令甚么事情发生。譬如曾经听说橙花盛开时有血,四月的时候成熟芳香饱满。她一生人都未见过橙树。如果有这一笔小钱,可以去一下西班牙见一见血橙树。但她舍不得要用这好多钱呵?她明白她父亲为甚么要留给她这些礼物。他知道她连买纸巾都舍不得,可以一直非常老气的用手帕。房子她一直要收回来卖掉。她下决心一定要赶走那三个老女子。
房子是她与她父亲的秘密,好象是一个协议了:我所有的不多,但你喜欢怎样用就怎样用。那房子和那三个老女子她不能说,跟谁都不能说。背负着秘密她一定背叛了甚么。她非常忧心胆怯,好象身上扬着臭骚狐或下体的腥味,或者聪明邪灵已经附着她肉体,她无可逃避只能目睹真实的侵蚀。她沉静着就这样背叛了她身边的、她以为她所爱的晚雪和影影,母与女与母与女。她不说。黑暗之门打开,她爸走进黑影里面,然后招她。她父亲游忧也一生承受着女子绦绿,他到死都没有说;信是寄到房屋署那里去的,他一生都没有转过别的工作。沉默里面可以包容那么多;几乎是爱,而他默默承受。楚楚无法明白,到底爱艰难些,还是承受爱艰难些。
在办公室一天就像水从头上倒泼下来,一下子就到了脚。影影和米记走了以后,楚楚的脚步就慢了许多,再也不用滚水烫似的赶着走,赶着换一条松松的师奶裤去巿场买菜。一个人有时吃有时不吃,吃一个方便面就可以,生活仿佛就从容了许多,时间都过得慢了,手表的指针缓缓转动,日头缓缓落下,深蓝的地球缓缓在太空转动,地缓缓沉落,浮岛缓缓长出水面。楚楚慢慢的加减着,发票单据一张一张的夹进档案,将桌子抹干净再去茶水间倒一杯茶喝完了才走。办公室的人都走了,连她老板都走了,她最喜欢一个人在办公室的时光。摸摸停停一个无人的空间,没有人要问她甚么,也无人回答,这个没有言语的世界才是她的。在这个静默世界如同在子宫浮游,她才感到自由。她每天关上办公室的门,蹲下“得”的上锁,她的心就“得”的给锁上了,回到家总会有电话,影影随时可以回来叫声“妈,有甚么吃的?”或“妈,我的游泳衣哪里去了?”她总要答应,米记时常都回来打个转,不时还会招呼同事玩玩小麻将。
楚楚也没说甚么怎样都是一场夫妻,他们从来没有离过婚。影影总叫她你好好的了断,不要再让着阿爸;楚楚就咿咿哦哦的答应,米记没说要离婚她也不想离,又不是那些女强人离甚么婚。那个家她一个人住,但其实又不是她一个人;她心里总是若有所失,或许是因为失的不够多。毕竟这是个不完全的世界,没有一件事情是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连破裂都不曾完全。楚楚只能拖着蜘蛛网莲藕丝,一担泥淖一身淌水,胡里胡涂稀稀烂烂的生活着,不能说好,其实也不坏。
楚楚好远还是看到了米记,一阵眼热,也不是甚么只是因为熟悉,毕竟同床共被那么多年了,生影影的时候他也曾不睡不吃的陪着她,在浮动的人影之中楚楚还是认出了他,只有他的影子是实在的。
时间停顿……我们也曾靠近……如果我们闭上眼睛……也可以相信之间并没有悬崖……燕子飞翔……剪开了灰色的浮桥他像从前一样“喂喂”的叫她,四十多岁了,还是那时候小伙子的神情,老像不堪强光的眯着眼睛看东西,只是脸胖了点;身上还是医院的气味虽然他已经转了去私人化验所,一样当化验技术师;还是穿那件她大减价时替他买的浅蓝色衬衣,打三折,她一买买了三件,他已经搬走了好几年了还穿着这罗兰的牛津纺衬衣;一切都那么熟悉和一样,人所能改变的是那么小。
就像还没有生影影的那些年头,米记有时都会等她下班,也这样“喂喂”的叫她,说不如今天出去吃晚饭,去吃点甚么?那时候他们刚贷款供房子,每一分钱都看得很紧,也不容易外出吃一顿饭。这样一过过了二十年,他和她其实还是在原来的地方,走得并不远,多了一个十七岁上大学的女儿,一间房子留给影影的,他多了一个女子在身边,她的父亲离开了。
事情也并不多,当时觉得很大的事情,过后就轻若雪,转眼成云雾,不复记忆了。连他多了李红这件事好象也不是甚么事,都可以都可有可无。楚楚想二十年的婚姻生活,如果让她明白了甚么,竟然就是可有可无。这时她心头一霎:忽然明白,母亲说死了都不要和阿爸合葬的意思。不是不爱更无所谓厌恨,只是可有可无并且已经够了。
影影老骂她,阿爸抛弃你你还对他那么好,你真没用。影影还年轻,影影不明白;楚楚扬手拨了拨发……影影不明白生之醙酸的气味,隔宿酒一样恹闷但并非不可忍受,也就忍受下来了,到后来甚至不觉得在忍受。楚楚不觉得她在纵容米记,两个人的事情都半世人了千连万连,不是抛弃不抛弃、有感情没感情可以说得明白。即使像影影着她那么决绝,从此不见不闻过去不想不提,过去的日子还是浅浅的在她生命里有凹痕,毕竟那就是她所曾经有过的日子,怎样的秘密无人得知,她还是清清楚楚的知道。米记曾经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无法抹平。
她对她生命里的痕迹,不一定是伤痕但让她的生命变得粗糙与沉静的,她都有怜惜之心因为她也曾何其细嫩,虽然她已经记不得细嫩的具体内容,只是一种感觉,每一件事情都来得太强:光太光,热太热,难堪的无论她怎样转脸,她还是非常难堪。细嫩生活,离她已经非常远了。到如今世界离她一个光年远,谁跟她说一句话她老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老爸死了她就告诉自己说老爸死了,不觉得特别伤心,只是皮肤一点一点的拆裂,一边走路一边头屑一样跌了一地,她知道她走着走着,皮肤掉光只是光嫩嫩的一个人,那时候刺痛才触着她。
有个女子时常打电话到家来找米记,她都没问过,一样叫他听电话。她想只要他不太过分,她也就只眼开只眼闭,夫妻这回事也像做戏,做一场戏给别人看自己也凑兴看着,从喜宴开始就是做戏,过年过节回他阿爸阿妈家又回自己阿爸阿妈家,每次都跑两台吃的菜几乎一样,都是冬菇发菜蚝豉,白切鸡,蒸石斑,一样说好吃好吃吃完又抢着入厨房洗碗才是好媳妇还不是做戏。当初结婚时没想过原来是做戏。这场戏她可以做得下去,只是米记做着做着分了心。
一次不知是否和李红吵架,一直在电话缠着不放,在房间里讲到午夜两点,楚楚在客厅瞌睡着,每次断续醒来,都听到米记还在电话说着话。她累极了想回床睡,第二天还要上班的,正是月尾特别忙。她推开了门,听到米记在电话说:唉你也要想想我的难处……她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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