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喔,大概真的是喝腻了。”他说,“我们每天都喝豆浆。”
“那明天喝米浆吗。”
“好啊。”
“你吃饭也变少了,是不是白水煮的吃太久吃腻。”
“有一点。”
许多次想与伯谈,扒开来谈到底。他毕竟报废了,是把名字寄存在活人这里的鬼,伯不能这样当做无事,不能当做他每天早上真是在吃维他命。可是他该怎么启动话题,要说,伯,我有一些文件放在衣橱左边上面数下来第三个抽屉里;还是说,伯,你也该想想,我万一先走了你一个人行吗;或者说,伯,我希望你找一个老伴,最起码我们该养一只狗,我不是一直说应该养只狗吗,车棚那么大,养两只都可以。
“你伯娘走前讲了一个食谱,教我怎么炒麻油鸡,我写在那个绿本子里,你把本子找出来给我,我们明天来吃麻油鸡。”
“伯娘干嘛教你麻油鸡,她又不能吃那些。”
“她说你爱吃。外面味道不对,她有秘方的。”伯说,“她就是怕你以后吃不到。”
他喉际起伏,又点点头。
“你出生的时间是早上十点三十七分,你伯娘总是说你真乖真好,你看,她前晚还睡了一个饱觉,起来早餐正要吃,八点就忽然说肚子好痛,我们赶快叫车到医院。那天太阳亮的,热闹的,满世界看起来跟镀金一样,不到两个小时你就出来了,我问你伯娘痛不痛,她说,”伯笑起来,鱼尾纹拖得深深到两眼水底,“她说,当然痛,可是好像也没有人家说的那么痛,一下子那么快生出来,真丢脸,像母鸡下蛋似的。我说那你难道能憋着吗,不能憋的。”
“告诉你了,”伯继续说,“十点三十七分,你就去参吧,我看你每天在那个电脑网路上看那些教人家算命,没有时辰你怎么看。”
“子丑寅卯辰巳,”他弯一二三四五六手指,“巳时。”
“对,巳时,参不透再来问我。”
“你不是都不要跟我说这个。”
伯停了半晌,“说说也好。说说没什么。每天也没什么事,我来教你一点,将来……末流营生也还是一种技艺,哪天伯不在了,你在这地方也能活,不是说你没用,只是伯知道,出去外面,你这样很不容易……”
乡间的时晴天,快云争逐过日,他看着光线在墙上挂的一幅字上忽明忽灭。“醉者乘车坠不伤全得于天也”。多年前,一个老书家写来赠伯,他进进出出从小看到大,从不经心,只有病后一次,他坐在那里,空松地无意识地望它,忽然想这到底在说什么呢,起来google一下,才晓得原是一首古词最后两句(可是作者他忘了,要知道得再查一次),调寄卜算子。他想一想,七窍风凉,周身毛竖,这岂不是讲开了他与伯一生的机关。
“好,”他说,把豆浆慢慢喝掉,他有点反胃,还是喝掉了,“我明天从医院回来就讲给我听好吗,明天下午四点才有一个客人。今天我们排得很满,没有时间了。”
“对啊,今天没有时间了。”
●
明天当然也是一个每天同样的开始:伯起得早,他起得晚,但不会太晚,闹钟醒来,冲澡,仔细地刷牙,在镜子检查自己,看起来没事,量体温,看起来没事。今天看起来,没事。
夏天早晨走进厅里,茶几上两碗咸粥、两杯稠稠的淡褐色的温米浆。他随手翻着桌上邮件。“我要去医院了喔,中午就回来。”报纸。“实在不是很想去。”电话帐单。“每次都要找话说。”房屋广告。“我想我停掉算了。”水费。“人家说命理师就是以前农业社会的心理医生,你要教我,我可以自己来治自己。”伯说,“好啊。”
走出门那一刻,日光太好了,已经几个礼拜没有下雨,他想到伯说的镀金的世界,眼睛有些畏涩;他忽然想到很多琐碎的事,想到今天有些东西,或许可以谈谈。
也是有不曾想到的,例如他左脚踏出,不会想到几小时后右脚踏回,就觉得奇怪,伯没有在书房,上楼看见伯还坐在藤椅上,电视遥控在扶手上,伯的手盖在遥控上,电视空频道杂讯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他说:“伯你在看什么啊。”话一说出口他就知道了。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他还以为伯在转台还是在准备放动物频道全套dvd。伯爱看动物频道,伯有一次说他看人看得好累,每天看这么多人,他想看动物,他就去买给伯。伯也好喜欢看。
沙沙沙沙沙沙,脑子里都是这个声音。他知道了。如果人弥留之际会见走马灯,他想,如果真的会,那他将来一定再见这一幕。他曾经听人耻笑死亡,看过连死亡一角都没见过的人表现出潇洒,他完全不知道那到底有什么好笑,也不懂现在自己该如何潇洒。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说,说你现在在干什么,你每天吞那么多药、喝那些难喝得要死的草泥巴生机汤,不就是为了让你能看伯入土、而不是伯得要给你盖棺吗。你应该坐下,不要出声,想像伯已经或即将得到一个答案,你很清楚这是个好的收场。这声音说的都没错,他知道。
有一次,电视谈话性节目讨论迷茫度日的年轻人,说他们混吃等死,他那时觉得这四字,之于他真是太贴切了,混,吃,等死。努力混日子,好好地尽量地吃,等伯死,殓成一瓮,捧在怀里,入莲座,化金银,伯终于要知道他到底收不收得到纸钱了。出生时伯已经失去他一次,还好最后不必再送走这个独生子。他今天好欢喜成为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
他们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开始的,但伯的这一天已经结束了。无常往往最平常。他捏捏伯的头,又捏捏伯的脚,他的伯,今年七十有一,会有各种原因,但是他不关心,那些是新闻纸上记事细节,他人的谈资,说伯千算万算算不到自己,谁会知道这是喜剧。他跪在那里,不是为了要跪或该跪,而是因为腿没有力气。桌上的早餐被他掀翻在地,汤水温热未冷,痒痒浸泡双脚。他心想命运对他一家,总算手下留情,他想叫一声爸,可是一辈子,二、三十年,没有叫过,口齿不听使唤。他轻轻抱住伯的膝盖,伯的膝盖轻轻偏过一旁,现在的他,终于不担心眼泪沾到伯的身体。
(第六届林荣三文学奖.短篇小说二奖)
。。。!
李碧华:樱桃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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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天宝初年,玄宗“开元之治”盛世已过。皇上宠爱杨妃,重用外戚奸臣,政治日趋腐败。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坐大随时发动叛变。
世局纷乱,仍有渴想当官的人。
范阳有位书生,卢姓,家境贫寒,长相普通,娶妻子庸。自小饱读诗书,只望在乡众眼中出人头地。
他到京都应举,连年不第,又无颜回家,流落在外,生活日渐窘迫。
但除了科举考试,卢生再没有其他心愿。所有书生的唯一出路,便是当个一官半职,光耀门楣。
这天黄昏,卢生骑着驴游行,百无聊赖,想到前路茫茫,今年不知能否跻身仕途,抑或名落 孙山,又再重复考不完的试,强度干涩的人生?
前面有一寺庙,和尚在向善信开讲,听经的僧徒很多,卢生也坐到席前。
“呵…………欠…………”他有点困倦。什么也没有得到过,又如何看破放下呢?这些道理真难悟。
迷糊地,算了算了,不如回去。
至寺庙门口,看见一位穿着青蓝粗布衣裳的婢女,她携着一篮樱桃,在台阶下坐着。
“相公,你可尝尝这樱桃?”
樱桃又红又艳,香甜多汁,卢生与青衣吃得很开怀,是他近年来最自在舒适的一个黄昏。
卢生问:
“请问姐姐芳名?”
“你唤我樱桃吧。”
“樱桃姐姐是哪家婢女?”
“我家娘子姓卢…………”
他有点诧异:
“真的?可巧我也姓卢呀!”
“是吗?”樱桃道:“娘子嫁到崔家。现在丈夫去世了,居住在城中。”
“我听爹爹说过,有个亲戚也远嫁在此,不过失去音讯。好似住在天津桥一带…………”
“我们便是住水南坊那边的!”
大家印证一下,原来崔氏夫人竟是卢生的堂姑呢。
樱桃笑:
“岂有姑姑同在一个都城,侄子也不去造访问候?”
夜色侵入,卢生跟随这青衣过天津桥,进入水南坊。这处别有天地,宅门高大,甚是气派。卢生立在门下,倒有点惭愧。
青衣先进去通报。不一会,出来了四名男子。二人穿红,二人穿绿,形貌俊美。卢生更加局促。
“我们都是你姑姑的儿子,大家应是表兄弟了。”
他们相见欢谈,自我介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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