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日光》第17章

陆俊就是瞧不起她这股子假洋鬼子的作派，冷嘲热讽道；“这是中餐馆，别拽洋的。”
苏洁装作没听见，依然礼貌地笑着：“没有的话给我换冰水好吗？我不要热茶。”
“难得回国看我们爷俩啊？苏总日理万机，能想到我们不容易。”
“没有你的事，我抽时间是为了看我儿子。”苏洁不管陆俊阴阳怪气，对着陆一说，“儿子，妈妈这次是临时回国出差，能出来吃顿饭已经是紧赶慢赶，陪不了你太久，给你带了礼物，待会记得带回家！”
陆一点头，没给他妈找不痛快。
菜陆续地上了，然而这两口子却每个消停，一会这个出去接个电话，一会那个低头回短信。
陆一心想，这对夫妻不是高管，忙成这样得是太平洋警察，真不知道一天天哪来那么多事。
苏洁回完一封加急的邮件，抱歉道：“我这次专门跟你们吃饭，也是为了讨论陆一的教育问题。”
陆俊立刻不乐意了：“你管过吗你？就好意思问儿子的教育问题。”
苏洁反问：“你管过吗？你住在阳城，一星期能有几天陪儿子？”
陆俊重重把杯子放下：“我再怎么没管，儿子也上了一中！”
陆一心想：半斤八两，你们俩就别互相拆台了。
苏洁听见这话就觉得陆俊还是千年王八目光短浅，一中虽然好，但国内的教育根本不适合陆一。她虽然没能陪着陆一，但陆一这几年的期中期末成绩和得的奖项她都了若指掌。陆一理科思维强，编程方面既有兴趣又有天赋。早在陆一中考的时候她就想让陆一去美国读高中，陆俊怕她把儿子拐走不同意，当时她跟陆俊吵得你死我活，最后因为陆一坚持不愿意出国，她想想也心疼孩子那么小就要去一个陌生环境，终归有点不舍，才罢了。现在又过了两年，苏洁想让陆一出国读大学的心思又活络了。
“我已经问过了，我们陆一这样得过这么多省内国内奖项的，极有可能申请到排名很靠前的学校。”苏洁这次不再试图说服陆俊，转而攻略陆一，只要陆一开口，陆俊反对也没用。
陆俊说：“儿子走保送路，一样能上国内的好大学。”
“国内国外能一样吗？美国才是科技最领先的地方！”
“你爱美国你自己移民去！”
“这是客观事实！又不是说陆一就不回国了，他要是愿意，读完再回来也是一样的，但是见没见过世面是不一样的！”苏洁也怒了，“像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才固步自封。”
“哟，就你见过世面。”陆俊冷笑。
陆一就在这两人争锋相对中默默吃饭，也不管他们到底在吵什么，吃完抹抹嘴，说：“我吃饱了。”
“那你怎么想的？”苏洁问。
陆一没想过这种事，不愿意表态。一旦他回答愿意出国或者不愿意出国，就会被拿来当挡箭牌，还要承受双方的火力。他说：“我暂时没想，你们俩统一了意见再跟我说，我到时候再想。”
陆俊得意洋洋：“儿子还是不愿意跟你出国。”
“儿子只是不愿意表态！”
陆一也不玩手机，就盯着桌上的菜。他记得他小时候对面两人也不这样。陆俊本来在一家国企混基层，苏洁还在一家商城当会计，他们家连小康都不算，每天回家也其乐融融的。冬天的时候，他们家在一个桶里泡脚，他嫌烫，小脚丫踩在陆俊和苏洁的大脚上。后来陆俊跟着大学同学下海办公司，渐渐的生意有了起色，苏洁回家当全职太太。他幼儿园的时候还是苏洁天天骑着自行车送他上学。那时候他爸公司有唯一一台电脑，台式的，非常老旧，陆一对那玩意儿着了迷，苏洁当机立断送他去学计算机。那时候阳城根本没有像样的计算机培训班，即使有也是成人班，教人五笔打字法速成。苏洁就在暑假的时候陪他去省城，找老师。等他上了小学，他们家咬牙买了一台电脑。
那大概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之后伴随着陆俊生意做大，没法顾家，家里争吵不断。苏洁不愿意再做全职太太了。她发现她只是用自己的青春换一个黄脸婆的下场，而陆俊根本不觉得这是牺牲，反而觉得她天天在家多清闲。苏洁报考了夜校，晚上等陆一睡觉就出门上学。她不愿意求陆俊给她找人脉，安排个清闲的岗位，然而在家闲了几年实在是劣势，找工作处处碰壁，最后还是在夜校班里结识的几个朋友给她介绍了一个岗位。回忆自己的一生，苏洁毫不后悔那时候做出的决定——女人就要强势，没有经济水平就没有话语权，唯一后悔的就是后来她越来越忙，像是机器上无法自主的螺丝钉，一路向前，鲜有时间能陪儿子。所以现在更要补偿儿子，要把儿子培养成人。值得欣慰的是，陆一这些年居然没长歪，虽然内向了点，骨子里是个极好的孩子。她努力了这么久，在老同学聚会上春风得意，就差儿子优秀事业有成，她就能成为一个人人艳羡的传奇——虽然跟陆俊的关系是越来越糟糕。
苏洁也不知道怎么就跟陆俊走到今天这步，像对怨偶。但成年人的婚姻嘛，如同沾着苍蝇屎的桌布，再怎么样还是要将就着。她跟陆俊都有着传统的思维，觉得离婚不好，这些年虽然动过这样的念头，却以“为了儿子”的理由都搁置了。
陆一本人如果知道他父母居然也心平气和想过离婚，却为了他放弃，大概会莫名其妙。他挺无所谓的，反正平时只有他一个人。
这顿饭吃得不欢而散，陆俊早早结账离席，回到了德国客户那里。苏洁带着疲惫的笑容送陆一回家。
“寒假来美国好不好？妈妈陪你玩几天。”
陆一看着车窗外，说：“再看吧。”
苏洁忽然觉得有些悲凉。陆一小时候是柔软的一只小肉团，每天黏在她腿后，吃鸡蛋吃多了，坐在床上打嗝，一边打嗝一边哭，以为自己要死了。十几年弹指一挥间，小哭包粘人精都不见了，副驾驶上坐着的少年，渐渐有了自己的棱角，眼睛耷拉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还不如一个陌生人跟她热络。
“妈妈给你带了衣服鞋子，还有其他小玩意儿。”苏洁从后备箱里拿出好几个大袋子。
陆一接过去，说了声谢。
“咱们上去，妈妈看你试一试衣服再走。”苏洁看了看手机，还有一会陪儿子的时间。
衣服不太合身，裤子明显短了一截。
苏洁有那么两年几乎没回国，错误地估计了陆一身高的增长。
“怎么忽然就长这么高了啊…”苏洁坐在沙发上，陆一试穿了新衣服，有些别扭地站在客厅。
“上衣还行。”陆一伸伸胳膊。
“早知道问你号了。”苏洁埋怨起自己来。这些衣服有几件是她偶然在商场里看到买下来没即时带给陆一的，有两件是临出差前到几家有名的潮牌店买的。
陆一看见苏洁脸上遮不住的皱纹，安慰道：“裤子我爸可能正好。”
苏洁勉强笑了：“不给那个混蛋穿。”她鼻子有点酸，诚恳道：“CMU你知道的，计算机排名世界前三，我问过我朋友了，你可以考虑申请，极有可能申上。妈妈说这话真的是为你好，你爸狭隘，老觉得我带你出国是想拐走你，我真的没这种想法，你自己考虑考虑。”
陆一说好。
苏洁起身开门说：“我今晚真的是硬挤出来的时间，这会还要回去跟美国那边开会，咱们下次见。过来，给我抱一下。”
陆一赤着脚过去，给了她妈一个拥抱。
苏洁迅速别过脸，踩着高跟鞋走了。关上房门的瞬间，她的眼泪就下来了。陆一真的长高了，拥抱的时候她的头只能挨着陆一的肩膀，她买的衣服陆一也穿不下。她老了。为什么人会这么难？顾好这边就顾不好那边。为什么时间这么不算数？大半辈子，说风光也风光，吃过的玩过的见识过的，早就超过了许多人，却还有很多没来得及。苏洁一路抹着泪水到了楼下，允许自己脆弱三分钟。三分钟过后，她擦干净眼泪，补了个妆，又成了叱咤风云的Sue。
陆一慢吞吞地把裤子脱了，叠地整整齐齐放到柜子里。
反正每次都是这样。
苏洁不回来也就算了，一回来他总是跟着心情低落。
好比你知道有款蛋糕十分有人，平时在橱窗里，看得见，看不见，也就是那么回事。有一天这蛋糕到了你手上，你舔了一口又被人拿走，只能眼巴巴地看。这才伤心。久而久之，蛋糕到了手上，舔都不愿意舔。心硬一点才不会伤心。
他把袋子里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