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ii:剑器》第4章


正因为是跟丢了的,所以邓远公越加高看那孩子一眼,也越加地在心里丢他不下。
只听那孩子笑道:“那天我甩脱老爷爷后,一路狂奔回家,跟小姐描述了您的相貌。小姐开始还猜不准您是谁,后来忽然想起,用手摸了会儿我的头,又掐了半天我全身骨头,就说:‘没错,那是邓远公。你这一身根骨,如果不修习莫干心法,就算不是你的损失,也是他莫干一门的损失。良师难求,佳徒却也更难得的。’”
他笑嘻嘻的,口气里全无一丝自夸的意思,倒像为他家小姐得意。
邓远公更不说话,一把把这孩子拉到自己身前,伸出一双筋骨支离的手,在他身上从头到脚摸下去。
越摸下来,他脸上越是忍不住一丝喜意。甚至不惜弯下身子,去扣那孩子的踝骨。然后,一直身,猛地扣住那孩子的手腕,探他的脉息,脸上诧异之色越来越浓。
只听那孩子笑道:“老爷爷你不用惊奇。我家小姐从那天后,没教我练寻常的入门功法,从家中藏书中找到贴近莫干一门的吐纳之法练了下去。这一练,也好有两三年了……”他笑看向邓远公:“不知我家小姐所教的,倒底对也不对?”
邓远公猛然收手,废然一叹:“你家小姐确是解人。”
犹豫了片刻,他猛然站起,携了那孩子的手,就向门口走去。
谢衣在背后低叫了声:“远公……”
他叫罢之后,望着邓远公身形,那凄凉老态中的暮色,与那暮色中的一点喜气,不由急急收口。
却听邓远公一声长叹道:“谢小兄弟,没错,我行将就木之人,本当再无奢欲。可这世上有些欲望,哪怕墓木已拱,就算要我从坟里探出半个身子来,也要抓住的。
“毕竟,人总还想留点什么、将之流传下去……”
他自觉这垂老的狂喜也近闹剧,更不想多解释什么,拨步就走。
谢衣答不出话了。他熟识此老,自然知道他的身世。见到远公如此举动,他心里不由一时苍凉,一时也不由替他欢喜。
他细听着声音,邓远公与那孩子出门以后,即上了车。在车上呆了有一刻,却忽下了车。
下车时,他不是一个人,分明携了那孩子。两人的脚步声越去越远。
——这旅肆本在新丰镇边上,只听得邓远公行到郊外,忽控制不住,纵声发出一声长啸。
那啸声在他是很久没有过了,苍凉中带着一点老梅着花的喜意。
客店里一时冷清起来。谢衣独自一个人斟起了一杯冷酒。
门外的车子响起垂帘的声音,似乎也打算走了。可突然之间,车子一停,一个人跳下来。紧跟着,门帘一掀,走进一个女子。
那女子柳眉细口,腰肢细弱,个子虽高,却如弱柳夭桃,娇挺艳丽。
店中人一见她眉眼,直觉她该就是那小姐了。因为那份气度,就是大家闺秀,也有所不及的。
可那女子入了门,却站得远远的,冲谢衣冷眼看了会儿,好半晌,才冲他道:“你该都知道了?”
谢衣不答。
只听那女子冷笑道:“知道了居然还坐得住?我看你分明心存不良,只怕此时还正暗中欢喜!”
谢衣垂头斟酒,依旧默然无语。
那女子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家小姐叫我告诉你:她对你很生气!不是一般的生气,是很生气很生气!”
她加重了语气,仿佛觉得那语气还不够压人似的,又瞪了谢衣一眼。
她仿佛恨得都不想说话,又忍不住道:“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她即转身。可她到门口边时,却忽回眸一笑:“不过,她既借我传话,看来还没生气到理都不想理你。”
她这回眸一笑,意态嫣然。店中的散客,连同那个炙牛筋的小伙计一时都被她笑得呆在了那里。
那女子一笑即回头,可口中忽“咦”了一声,再度扭头一看,似发觉了什么。接着,她又向门口又走了一步,却忽止步,再度扭头。
众人都不知她在看什么。
那小店伙也没注意她是在看自己,以为她盯的只是自己手底的炭笼子。
可那女子先是看着炭火,然后一路向上看,一眼一眼,直盯着那小店伙,似要看到这个人的骨髓里去。
小店伙被她看得脸上一红。
那女子却略无顾忌,这么看了半天还看不够,忽折回身来,向那小伙计走近。走到很近的跟前,高挑的身材几乎压在那弯腰烤东西的小店伙身上了,小店伙都闻得到她衣服上的香气。
那香气直触到他鼻子上来,让他几乎忍不住要后退一步。
那女子快贴到他手下烧得滚烫的铁丝上。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店伙受不了她这咄咄逼视,半天憋出了一句:“姑娘,你衣服……”
那女子这才回过神来,门外忽然叫了一声:“枇杷,该走了吧?”
她闻声笑道:“来了。”
说着拍拍衣服,转过头,犹自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去。
傍晚时分,客店中已然安静了。那小店伙已开始收拾他炙牛筋的家伙。到处都是炭末,他被火烤了一天,浑身是汗。
外面天阴阴的,店中光照很是不足。没有客人的傍晚,店中只点了一盏昏昏的小油灯。街上忽有车声传来,小店伙忙着,也没在意。
及至听到那车声就停在自己门口,小店伙才惊觉有客来了。
——奇的是那车声,似是过午时才经过的那辆。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只见门帘一掀,已有一个丽人走了进来。
其实光暗暗的,那盏油灯昏昏的只照得清柜台前的数尺之地。可他一眼望去,只觉得进来的就是一个丽人。
昏麻麻的小店里,一切家什的轮廓在大雪天里都冻得蜷缩了,连光线也是。门口那一点天光在门帘打开时迎上了店内蜷曲零乱的灯,显得店里的光都有一点油哈了的气息。
小店伙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身边一切零乱,不好让来人“贵脚踏贱地”似的。
——他很少对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可进来的人,也着实少有的明丽。
帘开时他看到那丽人身后朱红的车轮。那笨重的棉布帘子,在她的手下,都飘出了一点宛转飞扬。
其实也看不清什么眉眼,一眼望去,只见得到身段。那身段是有颜色的,一袭银红,像雪意里不期而至的霞彩,那银红的衫全不似时下式样,质料轻软,里面露出石青的裙来。
昏暗中只见她发髻高耸,也不是时下的样式。两个耳珠微微折射着光,一枚暗幽幽的孔雀石垂在她的鬓边,那是由钗上垂下来的——那身段袅袅婷婷,像花的茎。
小店伙怔怔地望着她,只觉迷迷蒙蒙,像面对一片看不清的美丽。
那人一身银红的衫上,暗镂着细密的折枝图案,看久了,让人心神都为之迷离。她袅然行近,到小店伙身前三尺之处,忽然一语未发地,冲着他,就着那脏污的地面,敛衽屈膝,就是一拜。
她竟一拜拜了下去!店里的地在她脚下被衬成一片泥沼。
她却不顾不惜,扎扎实实,单膝触地。
她一拜犹不住手,竟一拜再拜——再拜而三拜!
足足地拜了三拜后,她更无一言,转身而去。
直把一个小店伙怔在那里,眼前恍惚只觉得那下拜的银红光影犹在,那残存的色彩里,那人已曳着一幅石青的裙底,行出门去。
……直到车声再响,小店伙犹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
第二章 落星野
“柘柘,我要走了。”
一语之后,并无应答。
说话的人躺在一面山坡上,那山坡上除了雪,还是雪。
听他说话的,却在坡顶那片密林中。暗幽幽的林影里,只看得到模糊的身影。那身影很小,像一个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孩子。
说话的是个少年,他不管有无应答,自顾自地说:“其实我并不留恋你。但有时、我还是需要一个朋友。”
他的语气里有一点歉然。这片坡,少年给他起名叫作“落白坡”。
那坡四周的地界,无论山丘、原野,除了树林,就是畎亩,可供采伐,可供耕种。只有这面坡,全是石头裸露着,空阔数亩,斜斜倾下,一棵树没有,一根草不生。无所为、无可用,像古时廓落之邦留下的遗物。
自从入冬雪后,这坡僻处山阴,恒是一坡嵯岈的白。那少年喜欢来这里,哪怕这儿距新丰足有十九里的距离,每到夜来,他几乎都会来上一次。
这让他感到心安——甚或、常常在这里一卧至天明。
他喜欢这儿,因为那感觉,仿佛地老天荒提前到来一般:枯荣两寂,人我相忘,浑然灭情。
那个少年是头朝下躺着的:头冲着坡底,脚却冲着坡顶。这是“羽门”的养足之术,让?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