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证明老几不是又逃跑了呢?假如邓指把他弄到这里来,就地正法,驾车的职工只听到了枪声,事后只能靠邓指的一张嘴解答原委了:陆犯焉识,绰号老几,又一次企图逃跑,被就地击毙。
邓指还是带着他往前走。这一带的沙柳曲曲弯弯,聚成林子就像大地长出了老几式的老卷毛,并且是出了黑号子又在玻璃暖房养出的卷毛,又长又乱,还被污垢头油弄得支棱起来。在这样的沙柳林子后面,发生任何事都会避人耳目。
邓指往回看了一下。老几稍慢一步,也往回看一下,想看看邓指到底在看什么。什么也看不到,连马车的影子都被沙柳林子和暮色抹杀了。车把式是邓指的人,一定是。就是现在不是,邓指一旦填充了正政委的缺额,他也会成为邓指的人。所以车把式就是知道邓指干掉了老几,也不会向着老几说实话的。
老几开口了。说他就是想老婆婉喻想得太苦才跑的。他打算见老婆婉喻一面,跟她好好吃顿晚饭,知道她一切都好,就自首去。也许还会向她坦白一件事,求得她的谅解。
“你要坦白什么事?”邓指问。现在他停下来,开始脱大衣。
老几笑了笑,只说这是非常私密的私人秘密。他结巴着磨蹭时间,看邓指是不是脱了大衣就掏枪,假如他掏出枪自己还有没有求饶的余地。如果他不求饶,被一枪毙命,婉喻和孩子们就成了垂死抵抗、逃跑未遂的敌人家属,永不得翻身了。
“那你怎么没见媳妇儿就自首了呢?”邓指问道。
老几说他突然意识到,假如见了婉喻就把她的生活彻底毁了。孩子们的前途也会跟着毁灭。
“你媳妇啥样?”
老几微微一笑。这笑是比赞美之词更含蓄更达意的赞美。邓指马上领会了,也笑了一下。一个爱自己老婆的男人对这种无词的赞美马上能心领神会。
“你要跟她坦白,自个儿有过外遇?”邓指微笑着问道。
老几看看他。邓指想套出他老几的秘密故事呢。一个即将要被他亲手毙掉的人居然敢吊他的胃口,并永远地不给这胃口予满足,这是一向自信的邓指所不能接受的挑衅。邓指又笑了。男人知道男人有多么脏的那种笑容。
“我还以为大文豪不搞这些事呢。”他把皮大衣甩到一棵沙柳上面,整棵树上下颤悠。
老几看到他撩起衣服,从裤兜里掏出的不是手枪,是几张剪成小方块,又揉皱的旧报纸。邓指一定要等老几坦白了整个外遇的过程才会毙他。大荒草漠上的干部们太缺乏娱乐,这也不怪他们。他大概还等着听老几的外遇中一个个有滋有味的细节,将来等老几已经变成了黄土,这些外遇细节会在一批批干部和犯人间发展和走样,使死了的老几借着走样的故事达到不朽。
邓指把自己手里的报纸分给老几一半,邀请老几跟他一块蹲下,并说他可以帮老几解开裤带,脱掉内裤。老几不由自主向后退一步,结巴道:“谢、谢、谢谢!自、自己来!”
邓指蹲下后,发白的枯草差不多淹没了他的头顶。他还是那种男人与男人的谈话语调。
“唉,那是啥时候的事儿?”
“抗战时期在重庆的事。”
“漂亮?”
“漂亮。年轻。”
“操,四川女人就是漂亮!”邓指使着一股力地说,黑脸涨得紫红,太阳穴的筋暴突得跟地上的沙柳根一样。
“这种事儿就别让老婆知道了。哪个老婆知道都得闹,能闹得你半辈子都安生不了!而且哪壶不开提哪壶,啥时候吵架她都有理了。还当着孩子的面提你那不开的壶!”
邓指不是泛泛地发言,那发言背后似乎有亲身经验支撑。
老几说自己的婉喻不会闹的。邓指挪了一下位置,枯草大幅度地摇晃几下。他继续蹲着给老几做军师,告诉老几,女人都一样,都吃不消男人的外遇,区别就是有的是明着闹,有的是心里闹,同时也到外面偷偷找外遇,暗地给男人戴一堆绿帽子,所以他自己宁愿她们明着闹。
“你这么疼你媳妇儿,为啥弄外遇呢?”说完他自己的表情就表示,那是个很蠢的提问,明知故问。男人嘛。
老几把脸转开,看着星星升起来,在夕照中显得幽暗。他不能面对邓指排泄的面孔说他下面要说的话。他说在重庆的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疼婉喻。他甚至从来没仔细看过婉喻。不为别的,就为婉喻不是他自己挑来的,是强塞给他的。他一直以为自己怀恨婉喻,后来发现自己不恨她,恨的是把她塞给他的那种主宰,那个传统,那个方式。
“你啥时候提高认识的?”邓指问道,“我是说,你啥时候明白自个儿疼媳妇儿的?”
虽然大荒草漠子上存不住气味,邓指排泄的气味还是一阵阵袭击老几的鼻孔。他关闭了和嗅觉相通的呼吸道,嘴巴变得忙碌起来,又要呼吸,又要结巴着叙述事情。他告诉邓指,他是在被捕以后才发现自己如何爱婉喻的。婉喻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他感情的变化,不知道她在几十年中怎样从承受丈夫怨恨的对象变成了他的至爱。他信上也无法写这类内容,所以一念之差就想跑出去,跑回上海,跑到婉喻面前,去告诉她。否则他死了之后,婉喻永远不会知道了。
这时邓指提裤子提了一半,就停在那个姿势上分析老几的话。好在枯草埋没了他的大腿,老几不必看到太私密的部分。然后他和老几往回走,老几在前,他在后。这是最好开枪的地方,倒下的老几马上就被枯草掩藏起来了。邓指清了一下嗓子,很简短地告诉老几,从此以后不要再动邪脑筋,琢磨逃跑之类的事;陆焉识是什么人,为什么给判这么重的刑,他心里都有数。邓指不断地问老几,“我的意思你懂吗?”老几不懂,但为了让他继续讲下去,好早点知道自己的性命长短,就热烈地点头。邓指到底在暗示什么呢?他的枪毙到底是现在立刻执行,还是不确定期限的缓刑?邓指的每一句话都让他眨一下眼睛,就像站在砖窑的砖垛下,看着头顶上的砖头一点点松动。
“那几个人都在报复你,你懂不懂?”邓指停下了,抬头看着马车方向说道。
老几做出惊讶的脸部表情,似乎刚刚被点醒。
“按说毙了你你都没什么可说的。”邓指说。“你也太辜负上级对你的信任了!”
老几点点头。心里想,你看,来了吧?
“劳改局和场部领导真是对你不错。不过你挡不住下面执行的人操蛋啊!”
老几使劲点头。他知道一道指示给一级级贯彻下去,就贯彻成另一桩事了。因为每一级都要把自己的私怨、阴暗加进去。但他没什么可埋怨的。
邓指降低了音量,嘴唇绷紧:“我把你调到我那边就是为这个。”
老几明白了,这是邓指跟他谈话的中心精神。也是为了这个精神跟他使了狠狠的眼色,向他发出一同解手的邀请。可老几仍然不清楚邓指说的“这个”究竟是什么。邓指已经说他“太辜负”了。辜负在此处可以当背叛讲。背叛就是叛徒。杀个把叛徒对一个掌握生杀大权的副政委,多么正常!
老几现在只剩下一个疑问,就是邓指什么时候杀他。他并没有被加刑,还是一个老无期,但每次邓指把他单独叫出号子,他都认为这次一定捱不过去了。但每一次邓指叫他不是问他捕鱼产量,就是问他婉喻来信没有,或者问他的睡眠回来没有。
第二十节 颖花儿妈
他统计的捕鱼产量在缓慢但不可逆转地下滑。他的睡眠至今没有回来。他很久没收到婉喻的信。老几自首之后,给婉喻写过好几封信,甚至带点炫耀地告诉她,自己在西北各个劳改农场、劳教农场,以及各个教养犯罪青少年的工读学校的巡回讲演经过,讲政府对自己多么宽大,他用宽大暗示婉喻,实际这是政府多么另眼看待他。有一封信里,他还夹了一张剪报,上面穿着崭新劳改囚服,胸前口袋插着自来水笔,又让理发师打扮得油头粉面的老犯人就是自己。照片和他的报道登在全国劳改系统发行的《自新日报》上,占了那份报纸整整一个版面。可是他没有收到婉喻一个字的回复。他断定自己做了几个月逃犯,让婉喻和儿子、女儿,甚至孙子、孙女的处境变得极其为难。
这天邓指把正在造统计表格的老几从捕鱼中队办公室叫出来,一脸烦躁。他问老几给的那块欧米茄在搞什么鬼,又乱走起来了!他对老几摆一摆头,叫他跟他走。现在邓指的家离捕鱼中队有二十多里,邓指让老几和他合骑一匹马。邓指坐马鞍的前一半,老几发现所剩的后一半其实只是马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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