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那厅上坐的都是左骠骑营中的将校。
时下虽值承平,他们可大多从战乱中走过来的,个个都极粗粝,一个个拍着桌子闹着酒地催着张郎当与谈容娘上场。
主人于重华坐在主位上,满座之中,只他一个虽也喝了酒,却还能容止端正。
他看着满座同僚的使酒笑闹,眼中隐含着不屑。那不屑中却也有一点钦羡之意:都是从那场战祸中走出来的,见过了那么多苦痛、腐肉与尸体,他们怎么还剩有这么多生命力来感受到快乐?
——而他,是不行的。
这时却有两个人正从外面走来。他们是含光门值勤的校尉。一进院子,看着厅中灯火,其中一个就笑道:“他们倒玩得快活!”
另一个道:“要演《踏谣娘》嘛!今儿请来的还是唱这个顶顶有名的谈容娘了。于统领一向冷冰冰的,大家伙儿在他手下也压得太久了,今日难得一回,大家伙儿凑起来闹一闹也应该的。”
另一个眨眼笑道:“我知道为什么。邬老七前日把于统领得罪了,今日这‘踏谣娘’该是他请的。听说他已给了张郎当好多钱,不用再拿饼子喂醉他了。我只想不出,于统领平日那么冰冷冷的,可碰上脸儿虽小、身上肉却实在多的谈容娘,他那一身冷骨头不知暖不暖得过来?”
他的同伴就吃吃地笑起来。
那同伴手里还提着个孩子,走到厅前,把那孩子往地上一掷,交给厅门口兵士看管,就要上厅。
旁边人问道:“老秦,你带了个什么?”
那老秦笑道:“今天偏不巧,我赶上轮值,错过你们好一场热闹!到这时才下夜。没想运气好,街上逮着个犯夜的孩子。别看这孩子小,也是教坊里的,今儿下午还在天门街还大大露过一把脸呢!现在谈容娘上场没?……还没?那我到得还不算晚了。且等他们唱完了,咱们再叫这孩上,到时咱们还有的乐呢!”
说着,他们两个进了厅,抢过在座的一碗酒就喝了起来。
那被掷在地上的孩子却一动不动,分明已昏了过去。
——这一天,他实在太累了,从没经历过的事就那么惊心动魄接二连三地冲到他眼前,他小脑袋里的那根弦早绷得快断了。
何况他是如此的失望,能弥补这么深切失望的,也只有昏睡了。
这孩子正是却奴。
傍晚时,在延吉坊边,他就被“肩胛”抛开过一次。可他却犹未死心,抖着机灵跟着他到了积庆寺。
积庆寺中,风云变幻,到得罗黑黑、善本与贺昆仑用三把琵琶轰轰然、簌簌然地把他们自己完全掩埋起来,全然忘我,没天没地地拔弄起那几把琵琶时,他猛见肩胛叹息了一声,似乎要走,就忙忙地跟了出来。
那时天已黑透,他遥遥地认得肩胛的影子,就在后面疾追。
他跟的人似乎也沉在其浓如酒的心事中,没有发觉他。
却奴却只管追着,却全忘了这城中的禁忌。要知,那时的长安,还是禁夜的。所谓“宿鼓断人行”,一入夜,一百零八下净街鼓敲起,鼓声断后,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就要禁绝车马。
一百一十坊全部关上了坊门,一个方格一个方格的彼此孤立。这以后再走在街上,就叫“犯夜”,是要被巡逻的兵士抓住重罚的。
可却奴已全然忘了那禁令,只管没命地追去——今天,是他不多的机会了。可黑黑的夜中,那人还是越去越远……
却奴想张着喉咙地叫,可叫不出。他的一颗心跑得砰砰的,一口气都喘不过来,更何况叫喊。
直到全然看不到那人的身影——那么孤峭的肩胛,他才猛地感到一阵抓心抓肺的痛:总是无望,总是无法牵上谁的衣角,总是逃不出长安城寂寂的夜啊!
可他还是沿着朱雀街又追了好一会儿,怀揣着那一点点残余的希望,拚着那一点残余的脚力,拚力地追上去。
直至这希望完全被黑暗扑灭,四周的夜笼罩下来,低压压的,像一大副黑黑的茧绸,那么厚密结实的捆绑了他,再也挣扎不出,他才猛地停下来,双手拄在膝盖上不停地喘。
他忽发了一个孩子式的傻念:情愿自己可以不喘,情愿自己可以在这时死去,情愿他从来都没有生出来过——让这夜压下来,压毁全城,压倒这个长安,压死掉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
这个下午到晚上经历的一切仿佛一场梦,梦中的一切光彩幻然,有如善本那把琵琶,有如贺昆仑的上下跳脱,有如那罗黑黑风雨骤至、雷电无凭的暴怒,还有、那为金光勾折出的肩胛骨上那一笔的嵯峨……可这些都已灭尽,睁开眼时,只是一眼望不尽的无望的黑夜。
他终于忍不住哭了,两行泪从眼底涨满出来,一个小鼻子一耸一耸的……哪怕他勉力勇敢,哪怕他那么勇敢地追逐了一下午,可到底,他还是一个孩子似的哭了。
他不能容忍自己跟个小孩儿似的哭,可这哭怎么也止不住,先开始还只是默默的,接着变成抽嗒,接着、都快变成嚎啕了。
——可就是哭,在别的小孩儿多少有点要胁的意味,他却能要胁谁呢?
——他还怕,这一哭,会发泄得自己什么也不剩。
多少年来,他不自觉地努力用不哭、就是不哭来垒成一道坝,让那坝内的勇气慢慢涨高起来,积蓄起来。
他怕这一哭,以往的一切努力就全白费了。
就在这时,他遇到了那两个下夜的校尉。
那两个校尉正走走说说,不时粗鲁地笑着,走向他来。
这时一个人看到他,不由“咦”了一声。
他们本不是长安府尹手底下巡夜的,原本隶属于禁军,捉拿“犯夜”并非他们的差使。可这时见到这么一个孩子,尤其是在厌倦的站岗之后,忍不住就想把他逮住捉弄捉弄。
带着一种无聊地想看这么孩子怎么瘪着嘴哭的兴致,他们逼近却奴。
可那本正在哭的却奴一见到他们迫来,反不哭了。他飞快地逃,能多快就有多快地逃。
那两个校尉怒声道:“妈的,真是一只兔子!”
——如果不是各坊门紧闭,没有任何遮蔽物,却奴本可以逃掉的。
但他们还是很费了点力才捉到他,一人提着灯就戏弄地照向他眼睛,及至看清他面容,不由奇声道:“咦,你可是下午东西市斗声时爬上高楼的那个小孩儿?”
却奴不答。
见那人正跟同伴解释怎么见到过自己,稍露疏虞,却奴就照了他的手一口咬下去,接着双腿一挣,起身就想逃走。
那汉子粗鲁地骂了一声,另一个人已捉住了他。
被咬的人恨得一掌打向却奴后颈,就把他打昏了过去。
却奴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鼻子里腥腥的。
正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咸腥的血壅塞住了他的鼻,才让他清醒过来。
他拿手一抹,还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掷在地上,鼻子碰到石头流出了血。
他一时迷迷糊糊的,想不出自己是身在哪里。他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肩胛”,他就那么摇曳着一身长衫在这样的夜里从自己眼中溜走了,一想到这儿,他还是感到悲伤。
可他的眼还没全睁开,耳朵却先已苏醒了。他耳中只听到一片粗野嘶哑地笑声,笑声中还有人唱着:
“踏谣娘,合来……”
却奴的身子一抖,厅上的谐戏分明已演到高潮!
这出戏开头一般是一个素装妇人——要有一些美态的——哀哀苦苦地哭,念着些唱白,如“奴家命薄似浮萍,柳絮牵枝犹带情,无端狂夫来搅扰,抛坠尘泥心已惊……”
这唱段本甚悲凉,可不容这悲伤牵动观众,一个罗圈着腿、走得歪歪斜斜的丑角儿就上场了。
他一上场就歪着脖子梗着张脸,探着他那酒糟的鼻头问:“我老婆呢?我老婆呢?列位列位,你们别用裤裆挡着我呀!”
底下观众就会一笑。
然后他猛做“看见科”,盘起一条腿,脱下一只鞋,再做“绊倒科”,“爬起来科”,接下来就追着她打。
这出戏本没什么情节,就是那可怜的女人和那个酒糟了的汉子之间的一追一逃,一哭一打。可他们一定要逃得宛转,打得滑稽,就是这成就了数百年来让士民欢乐的极趣。
——常常要到那“踏谣娘”哭得最惨切,追打她的丈夫步履醉得最趔趄时,观众们就会在旁边一起和声笑唱道:“踏谣娘,和来;踏谣娘苦,和来……”
此时厅中的情景正值疯狂——厅中都是军汉,人人也都有超出一般人的血气,大起喉咙来唱歌也唱得远比一般市民来得闹腾。
张郎当与谈容娘舞到这最精彩的一段追打时,厅中人早已控制不住,看见淡容娘衣衫不整,只见看众们已个个坐立不一:有人踏着步,有人拊着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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