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掉眉毛的他,越显得神清气秀。只是一颗头上却全无毛发,相比于贺昆仑那须发猬张的脑袋,更显出有一点邪气。
却见他退远出丈许之地,一稽首,笑吟吟地道:“师兄,见怪了。只是西市商人出了千金许我为那佛面添金,小寺现下正香火不盛,小僧情非得已,只有得罪了。”
——“她”居然是个和尚!
那边贺昆仑却早料到似的,犹自气呼呼的,胸脯一鼓一鼓地起伏不定。
那僧人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假发与撕碎的衣衫,“与师兄斗技之人,适才已遭痛辱,剥衣毁发,不复为人。现在站在这儿的是不相干的贫僧,师兄总可以放过手了吧?”
贺昆仑正待反驳,却听那僧人轻声一叹:“当日希声堂下,弟子星散。乌孙阁里,现存于世的不过师兄,罗师兄,加上我三个,咱们定还要呕气呕上个不停吗?”
他最后一句语气微婉,让贺昆仑听了都不由心下一软。
只见贺昆仑盛气稍敛,顿了顿,才重又怒声道:“师兄?你还认得我这个师兄?你但凡还记得我这师兄,也不用这么暗地里使绊子,叫我在整长安的人面前下不来台吧?”
他越说越气:“更可恨的是:还一时扮做女郎,一时又出家装什么和尚!你我同门二十载,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你倒底是男还是女了吧?”
那僧人一时无语。
贺昆仑却喝道:“你是不是现在还掂念着那个曾辱我师门的……”
那僧人突然岔话:“今儿不提这个。”
他眼角一皱,皱出点鱼尾纹来。他的面相当真又不似男又不似女,只见皱纹里刻出一抹深艳。
“难道你没觉得,现在这院里的,不只你我两个?”
那僧人道。
贺昆仑不由一怔。
那和尚忽抬眼望向檐角:“看了半天,你也该出来了吧?”
一片衣影就从梁木上跃出,全不容人看清的,就已跃上了檐角。
有槐树叶遮着,却奴还看不清。只见那和尚的目光死死的盯上那个人,姿态间似乎只有一句话:“是你,果然是你!”
却奴也是这时才认出,那正是云韶厅顶,铜器坊边,他两度见过的那个男子。
好一会儿,才听那和尚放声笑道:“肩胛,一晃几年没见,他们还没杀死你吗?”
肩胛?——好奇怪的名字。
“杀死了。”
檐顶的那人倦倦地答道。
“我现在是烽烟里游回来的不得超生的鬼。”
贺昆仑这时也望向屋瓦上,猛地吸了口气。
他似乎重又变回了那个东市木楼顶上怀抱着一把琵琶的贺昆仑。
他望着屋瓦上的那人,眼角余光扫向他的师弟,嘴里忽苦苦地道:“多少年了?”
“十五年。”
贺昆仑的面色怔忡了下:与这人十七年前初会,于今又已十五年不见,那么沉重的时光一时压服了他的怒意,压得他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猛地一摆手:“这就算是你我师兄弟当年的知音了。”
说罢他扬声一笑:“他这是为了见证咱们师兄弟的落拓而来?”
——一时,他们三人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仿佛睽违已久,却不期天涯重逢的故交知己。酒已歇,茶已残,过去的交情是曾经沸过的水。如今重见,却只一点细火在胸中明灭着,彼此凄凉地知道:那水、是再怎么烧也烧不开了。
月升起,一碗素酒也斟了起来。
那碗酒被一酹于地。
再斟、再酹,直到三过。
最后,那碗被砸碎在地上,露着森然的白茬,像要把过去一道道划破,让已经结痂的过往再割出点新鲜的痛楚来。
——这仪式是僧人善本做的。
他的风度着实令人奇怪,又华严,又妖异。
然后,一个坛子就不停地被从院里传到屋顶,再从屋顶传到月亮门边上。
——三个人,三种心事;一坛酒,一个月亮……江湖,那曾经的翻翻滚滚的江湖;烽烟,那如今已渐宁寂的烽烟;似乎就藉着那酒远了,也藉着那酒后之力升腾起来。
只是他们都不愿说起。贺昆仑眸中那被浑浊掩尽的深碧,“肩胛”那耸然突出来、更见锋利的胛骨,与那僧人褪去眉毛后额头眼角跳出的细细的皱纹,似已诉说尽了彼此的过去。
他们心底,或许还有久远的琵琶声传来?……多少年前的那个晚上,和今晚是不同的:那时是满月,不像如今;那时,他们也曾这么喝酒,只是比现在还多了一个人;那时的“肩胛”也还是卧在屋檐之上,他只要能躺着,就绝不坐着的。
当时他把一坛酒凑到自己嘴边,那是饮到第几坛时?嘴里说了句:“琵琶,据说本是乌孙公主马上所制……”
只此一句,就勾引起底下三人弹拔的兴致。
因为那时都还年轻……“琵琶”?“乌孙公主”?“马上所制”?……单只这几个词,似乎就足以激发得想像中弹跳起一抹辽远的艳异。那寂寞的黄沙一下覆盖了所有人的心,彼此一瞬间就似相得起来。
而想像中的面纱,大漠上孤单的马背,马背上那袅娜的身影,第一根制成琵琶的木头可是胡杨?抑或红柳?那么奇异的宿命与遥远的漂泊……几个人心里一时都寂寞了,可那寂寞的心却被传说里的马蹄声渐渐搔弄得痒了起来。
那一夜,后来,他们“乌孙阁”三大高弟几乎轰响了一整夜的琵琶……那小子是有福的,这世上,还从未有人听过贺昆仑、善本与罗黑黑的彻晓联奏。
只是那时的未出家的善本,还妖异的名叫“红牙”。
七十二路烽烟疾,三千里地白骨弥,
今夕与汝一坛酒,它生蒿草已披离……
当时是谁唱的这一段?那乱世里野草一样的生,与野草生涯中彼此一遇的粲然。仿佛四野狼嗥、天下鼎沸的夜……彼此一聚把盏,自成欢颜。
——那样的时世,彼此都如飘蓬。可那样的时世里,彼此曾那样的年轻。
回忆里总有可以让人自欺的“美好”。十五年过去,血与火都干涸了,只回望到那血与火幻化而出的瑰彩的烽烟。那烽烟都像是好的了。
可那毕竟是一场乱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乱离。
“这是一个盛世的开端了吧?”
屋顶的人突然开口。
“盛世?”贺昆仑忽然哗然大笑。
他本是龟兹人,与汉人唯一的牵连不过是他后来也入了“乐土”一门,算是“乌孙阁”子弟。
当年,他入中国时,还正值隋朝全盛。他本是龟兹皇族,因为龟兹内乱,所以不远万里,求援中土。不过当时炀帝懒得理他。他为求亲近朝廷,才开始学弄琵琶,所以入了狮鹫峰“希声堂”,苦学七年,终于艺成,自信足以进呈御前了。
不成想这时已值隋末,天下大乱,他的苦心孤诣尽逐流水。
七年苦修,七年渴望拯救宗族的祈盼……一朝尽随流水。
——如今,还提什么“盛世”!
再强的“盛世”,他那一个家族,在龟兹早已覆巢倾灭,他不知自己是不是仅剩下的唯一“完卵”。
——这样的盛世,又与他何干?
善本微微笑道:“确是一个‘盛世’到来了。”
他的笑里隐有苦涩。
虽说号称“知音”,但屋瓦上的肩胛对他并不太了解,包括他同门的师兄贺昆仑,也对这师弟所知甚少。
他们只知道善本绝不是个自甘寂寞的人。据说、他母亲是突厥人,他父亲是汉人,在隋末的那个乱局里,他也曾襄助沈法兴、梁师都、薛举……
他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那些人都曾是当今朝廷的敌人。
只听他淡淡道:“只是这个盛世,已再没有你我的立足之地。”
三个人一时都默然无声。屋瓦上人忽自坛中长吸了一口酒:“秦王据说还算个英主。”
善本猛地笑了起来。
他一张没有眉毛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揶揄,只是这揶揄却带着点自嘲的味道。
“当然是个英主。他身边龙虎云集,不提什么英国公、卫国公以及那一干鸟文臣,就是李淳风那小子居然也辐凑到他身边了,当了个什么劳什子‘秘阁郎中’。”
屋瓦上人疑惑道:“李淳风?”
善本嘿声道:“就是黄冠子,你不知道他的真名而已。当年他以推背之术、以及占星之技名噪隋末,举孝廉不行,连辟公府不就的那个。”
屋顶上人一点头。
善本忽然大笑道:“就是他,三年前秋天,忽然启奏,说什么‘北斗七星官化为人,明日西市饮酒’。那你口里的秦王——现在早是皇上了,就派人在那儿等侯。第二日,果见医卜僧道诸人等,一共七人,奇形古貌,在西市饮酒。使者就上前相召,请他们御前见驾。那七个人相顾笑道:‘他又怎生得知的?必是李淳风小儿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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