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望当归》第134章


“呸,别在你大姐我面前说什么前生后世。我至今尚无男友。”。
明锦词就是小乖,明沉是明柯的儿子。
两人踮起脚去听病房内的声音。
“哗,她在给他读书。听,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
病房里女声低低的:“‘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做得了主似的。”。
两人感慨:“唉,多么感人,只有上个世纪出生的人,才会有这种永志不忘的感情。我们都太俗了。”。
说着,两人都笑了。
病房里,明莼放下书,俞玄义和她说话:“这次怎么忽然能来这么久?”。
明莼也疑惑:“弘晖闭关了。师父忽然出手,把我送来这里,我这次足足能待半年。奇怪的是他说有个条件,以后你去——世的时候,我不能再来。”她说到去世两个字,喉咙里像是堵住了似的。
俞玄义很惊讶:“你师父真是高人。我也正想和你说,到我快要死掉的时候,你就不要来了吧。不要让我难为情。他竟就洞察了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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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来病房的时候,明锦词和明沉也各自有家室了。
“这次,是真的熬不过这一关了吧。”。
“唉,多么有风度的老人。你看外头围的这么些学生,你说我们要不要建一个私人纪念馆?”。
“去,你我好好保管着东西就行了,哪有自家人要封自家人的。小爷爷若不是中途突然转移注意力,去研究什么清朝历史和考古,想必能有更大成就。”。
“小爷爷一生,也够风流自赏了,想必也足够快活,看看,甚至连婚姻的约束都没有,还在乎什么更大的成就。”。
“上次来的那个美人儿此刻在何处?他们两人一起去游遍欧洲,在莱茵河边阿尔卑斯山旁一住就是好几周,哗,那才是神仙日子。”。
“如果没那么多不识趣的毛头小子跑上来和他们说,‘这是你父亲吗,可以告诉我号码吗,你家住哪里’……想必会更高兴。”。
两人讲得笑,可是想起病房里的老人,又愁上心头,压抑地笑不出来。
明沉站起来:“你,你是谁,为啥往病房闯——”。
那青年男子回头,一屋子人都呆住,冰雪为容玉为骨,这样的形容竟然也可以用在男子身上,他又那么孤高洁白,宛如神仙中人。
明沉身不由己跟着他走进病房,小爷爷俞玄义已近弥留。
轻轻吐字:“阿莼。”。
青年男子点点头,不避嫌疑地握住他的手:“红尘迷心。回归本相罢。”。
俞玄义去世的那一刻,青年男子的表情变得很奇特,仿佛是一抔洁白的冰雪,忽然被折射到彩虹的光影。
他喃喃地说一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道太柔则废,太刚则折。”。
明沉待要扯住他问,他已经消失不见。几人面面相觑,只得归结为白日发昏。
他们遵照遗嘱,把俞玄义与早逝的姑姑明莼合葬起来。
只是让人不能理解的是,淡泊自处一辈子的陈尘雪到晚年,突然写出一整部书稿,整理出俞玄义的全部感情生活,叫人嗔目结舌。
明锦词急得责怪母亲:“你又不是那种等钱用的小报记者,何必写死者的八卦。”。
陈尘雪只是说:“你看了那本书再来与我说话。”低声说,“也不知他会不会有半分满意之处。”。
明锦词办丧事累得死去活来,终于说:“这世界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他终于寻得清净,哪里还会回头?”。
颦卿(一)
集锦篇第八十九章。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浊陷渠沟。——《葬花词》。
灯红酒绿,衣香鬓影。
歌女在柔柔地唱:“命中让人怀想的快乐太少,寂寞太多,总要留下一些,可以永远燃烧下去的吧,即使燎原后要复归于灰烬……”。
这是新流行起来的一种新派诗歌,模仿西洋诗而作,不求用典,真情流露,大胆露骨。
颦卿端着酒杯,凝思一样微笑了一下。
许多旧派人士痛骂此音靡靡,丧德败家。更多人责舞会引人堕落,致使女子不守妇道,男子心恋花丛。但有什么办法,年轻人都喜欢这个,不要说青年男子,就连未出阁的小姐也爱参与此类王府宴会。
颦卿想,自己血液里应该流动着叛逆的因子。虽然她外表上看上去,是个最孱弱最文雅的娇小姐。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一个女子,竟然也曾经有这样的嗟叹。
无论是在年少的时候恋慕上表哥,还是像现在周旋于各色人马之间,都是把她往“停机德、咏絮才”方向培养的父母所不能想象的。
家里最鼎盛的时候,爷爷是户部右侍郎,父亲任盐课,李家曹家同气连枝,四大家族坚不可摧。他们李家曾经四次接康熙爷圣驾,银子像淌水一样花出去,曹家出过一个亲王王妃,最炙手可热的八阿哥胤禩都与他们有姻亲关系。她的舅奶奶,也就是爷爷的表妹,正是当朝密妃,如今的密太妃。
说是奴才出身,到底也挣得一个皇亲国戚的名分。
这样威势赫赫的家族,倾倒起来却如同大厦崩塌。
那首《哀江南》怎么唱的来着,“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容易冰消!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雍正元年,李家抄家。雍正五年,曹家抄家,爷爷李煦被下狱,流放。雍正七年,爷爷去世。
和硕怡亲王弘晓走过来,看牢她微笑:“上次给你的书,看了吗?”。
他安宁的黑眼睛里带着柔情。
颦卿点点头,双目就又低垂下去,闲暇之时,她的神思与魂魄总像游离在另外一个世界,这般缱绻忧悒的姿态叫弘晓魂不守舍。
他忍不住开始和她讨论《石头记》的读后感。此书自书成之后,作者抱着书稿到皇家出版社要求出版,出版社工作人员惊为天人,立刻上报皇上皇后,于是一夜之间天下皆知。
终于忍不住问:“林妹妹就是你,可是?”。
颦卿神情彷徨,弘晓自觉说错了话,不敢吱声。他扶着她到一旁花朵型沙发上坐下,谦太妃看到他们,忍不住对弘晓斜眼轻笑,她很鼓励这一对。
颦卿默思,弘晓看着她,自己不出声也可以看一两个小时。
《石头记》一书出版后,上至皇帝皇后,下到士子庶民纷纷成为黛粉,不少人痛责贾家侵吞黛玉家产、苛待弱女,不仁不义。
其实不是的。
李家崩塌得比曹家要快得多,她的太祖母文太夫人是康熙爷的乳母,曾亲自看护过圣祖出痘,被康熙爷亲口呼之为“此吾家老人也”。康熙爷还在的时候,他们李家甚至比曹家还要显赫,她和表哥常年住在李家的拙政园中,在文太夫人膝下承欢。
可惜爷爷李煦不比曹寅行事谨慎,处世多谋。他们都是圣祖爷的苏州织造,能直递密折到御前。李家是死忠的八皇子党,不仅为八阿哥胤禩出力出钱出人,还在递给康熙爷的密折中数次数说四阿哥胤禛的不是。
那就是后来的雍正爷。
而表哥的父亲曹钤?呛退垛?淄踟废榈乃媸蹋?⒊て谑艿解?淄醯恼展耍?赫??惨欢榷运?嘌塾屑印芗宜浔怀?遥?降装僮阒?嫠蓝?唤?Ⅻr》。
不像李家,恁般惨烈。
雍正元年,她爷爷与父亲一同被下狱,家中亲属奴仆同两百余人一同在苏州原籍被当街发卖。卖了足足一个月,富户大家皆知是旗人,无人敢买。当时的凄惨景象、连天哭号,她虽未目睹,却总萦绕梦中,不能片刻消去。
此事之后,全家人又被解往京城,因为路远不便,奴仆们未往,家属全部被罚没为官奴,她的母亲班氏被没入富察家为奴,连庶妹湘云与幼弟杏奴也并未幸免。只有她是因为母亲机敏,早早送到曹家隐匿起来,逃过大劫。
黛玉出身书香门第,颦卿出身权贵之家。黛玉家产无故失踪,颦卿家产全数罚没。黛玉五代单传所以无亲眷,颦卿家人或被流被押,或是罚没为奴。黛玉受到错待婚约成空,颦卿永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嫁人。
这才是她。一个逃脱刑罚的罪人。
曹家没有亏待她,亏待她的是命运,是可怕的九龙夺嫡,是一想起来都要打颤的事后清算。
曹太夫人孙氏、舅舅舅母、表哥、众位表姐妹最初的时候其实都待她很好,只是后来,雍正六年的时候曹家同样被抄,举家迁回北京。舅舅一直被锁在枷号之中,曾经的钟鸣鼎食之家万劫不复,渐渐的亲戚们也就顾不上她了。
与表哥相爱,那又是多么遥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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