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春秋》第12章


丹桂温顺地服从着父皇。这个有着沉默权杖的少年,让她的寸寸肌肤都焦灼似火,但她还是强制自己选择了被动的服从。这种服从是一个妙解风月的妇人的服从,她从这个少年的眼神、呼吸甚至指头、齿尖的动作领会着他的需要,调整着自己的体位,以呻吟和颤抖,来呼应着少年的忘情。少年迟迟地拖延着那个最后时刻的到来。他伏在妇人的身上,倾听着她的呼吸、心跳、血液的循环。他的鼻尖长久地嗅着她身体的皱折和角落,品咂着她最隐秘的滋汁,就像幼兽要牢牢记住自己洞穴的气味,以免迷失了回家的路。
然而,父皇知道,他将永远不会迷路。因为四海之内,率土之滨,即便是他偶然驾临的地方,都莫不是自己风雨飘摇的家。看到的是苍痍满目,听到的是边声四起,而魏忠贤的刀斧手正隐在帷幔后,静静地瞅着自己的脖子。但他已经习惯于这样来理解自己的家了,他有时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感到诧异和陌生。
他的生命孕育于万历三十八年一个暮春的午后,慈庆宫的皇太子朱常洛经过冗长的午睡醒来,喝过了侍妾端来的莲米羹,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了一点多余的气力。但这点气力还远不够应付驰骋田猎或者踢毽摔跤,况且他对剧烈运动从来没有兴趣。他是一个不受宠爱的太子,万历皇帝时刻都在筹划把他废掉而另立皇储。体弱与焦虑使朱常洛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靠着床头打量蚊帐,而此刻他思考的却是如何支出这一份多余的气力。但他显然不是一个长于思考的人,而端来羹汤的侍妾刘氏正巧还立在他的跟前,于是朱常洛就把她拥过来,在床沿边上宠幸了一回。这个卑微的侍妾,后来成了大明帝国最后一代君王的生母。但是正如睡眼惺松的朱常洛没有记住刘氏的容貌一样,刘氏也没能够看清儿子朱由检的长相,她死于了产后的大出血。
父皇是不信神的。他曾经对我说过,看那些宝相十足的佛陀或者菩萨,不过是一团泥土、一张纸片而已,一触即溃,一撕就破。天地之间,最足畏惧的不是神,而是人。不过,父皇从未指斥过梦境也是虚妄的。他对梦中的事物怀有复杂的心情:他常常在梦中与自己的生母刘氏相遇。刘氏没有留下图像,他只是从与刘氏相好的宫女那儿听说,生母是瘦弱的,左眼睑下,有一颗小小的滴泪痣。从三四岁到三十四岁,生母在他梦中出现的方式和背景几乎完全雷同:当他走向一个乡野的渡口,或在某个十字路口踌躇不前时,他的生母从背后叫住了他。他和她之间永远隔着凄迷的阳光和飘落不完的黄叶,她总是瘦小的,噙着泪花的眼睛怯怯的,充满了怜惜和自怜。他走近她,她消失了。刘氏的死和她的生一样,都是无足轻重的。父皇曾经让人在京郊遍寻刘氏的坟茔,但是一直没有下落。父皇甚至怀疑,生母或者还隐秘地活着,而自己却仿佛与她阴阳阻隔。他还亲自动笔,想把自己与生母梦遇的地方描画下来,但每一次画毕都觉得不像。梦境只能在梦中再现,况且,他从未看清过生母的慈颜。生母只给他留下了身影、声音、爱和一颗讲述中的滴泪痣,甚至没有给他留下一丝呼吸和体味。梦境是不诉诸于嗅觉的,这是它与人境的重要区别。
现在,他深埋在丹桂的怀里,贪婪地嗅着、品着妇人的体味和滋汁。他没有空隙去想到自己的生母,也不去想到自己会表现得像一只惧怕迷路的幼兽。他呼入的是两种丹桂混交的腥甜气味,他同时感到了眩晕和感到了幸福。在没有察觉的时刻,他已经进入了丹桂的身体。我说过,父皇早已经不是童身,他拥有三个共忧患的女人和拥有三千娇艳的宫娥,但他这是第一回发现他的进入是一种挺进。挺进就是强制和征服,就是肆意非礼、任性妄为。波动的夜色覆盖了这张摇晃的大床,丹桂终于羞答答地使出了自己全部的手段。父皇觉得他的抑郁之躯被灌满了浓酽粘稠的老酒,然后引爆,成了碎片。
第一卷 木樨地(20)
一三
父皇侧身卧着,四肢蜷起来仿佛一只受惊的海马。他耷下眼帘,掩蔽了迷惘。他刚从一个黑暗和温暖的地方滑出来。那是一种不透明的黑暗,一种柔软的温暖。他进入那儿的时候,就像是游子的回归。现在他躺在床上,没有一丝气力。但是他明白,我回去的那个地方就是这个妇人的身体。就是这个妇人身体最隐晦最深入的通道。多么不可思议。这个妇人就像是黑暗的地母,接纳我的归来我的孤单和我的饥渴,她与我融和膨胀,成长为无限辽阔无限深厚的体积与流质。黑暗的地母,他喃喃地念着,他联想到冥界,联想到阴阳阻隔,神秘的生与死,孕育和遗弃……他一次一次回忆到了那最后一瞬间的爆破,又恍惚体会出了被伤害和被放逐。他*的肌肤感受到了秋夜的霜凉,他的睫毛上凝结起两颗苦咸的水滴。它们看起来就如同草尖降落的初露。
其实我并没有能够回到我想回到的地方。他想,我只是挤进了我回去的路上。这个妇人不是黑暗和温暖的地母,这个妇人只是一条黑暗和温暖的通道。他最后从通道中滑出来,退回到这张疲乏的床上。他闭着眼睛,他觉得屋里亮起了一碗青灯。
这时候,他还觉察自己除了一双隐蔽的眼睛,全身都赤条条*。因为,他的皮肤感受到了如风般的女人的气息。丹桂左手擎着那碗青灯,凑近父皇,从头到脚细细地观赏着他,像观赏一件多年失而复得的器物。而且这是一件薄胎细瓷般的器物,精致而易碎,所以她格外小心翼翼。她用一张热毛巾在少年的身体上擦着,为他拭去灰垢,汗渍,残留的液晶。他觉得自己的*被那碗青灯和那双怪怪的丹凤眼睛同时照亮了,他的每一条细腻的肌理,每一根细微的体毛,都背离了自己的意志,接受了妇人熨贴的抚慰。
丹桂似乎要将自己的抚慰无限地延迟下去。在木樨地,欢愉的方式是没有规则的,而欢愉的时间是没有边界的。她以抚慰这个少年的方式,抚慰着自己的感官。她的激情刚刚过去,余焰还在慢慢地燃烧。但是她忘记了一件事情:她并不知道这个她称为“郑”的少年的来历。她只是把他视为一件精品器物,据为己有。
只有这个少年自己明白,他是大明帝国的皇帝。他不能被占有,而只能占有。他不能被征服,而只能征服。他从床上立起身来。他指着床上、地下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他说:
“穿上。”
丹桂的身子也是光光的,她站在那儿,还没有从迷迷糊糊的世界中清醒过来。但是,这个少年冷静的目光使她在懵然中仍然选择了顺从。她为他穿齐衣衫,梳好发髻,还把那柄湘妃竹的折扇放到他的手上。他还原成了那个骄傲和威仪的少年,就和她最初从床上翻过身来时见到的一模一样。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看了一眼。灯光是朦胧的,伴随有轻微的摇曳。丹桂站在那儿,不复是他第一眼见到的正韶华流逝的女人。青灯照着她光光的身子,就像刚刚滑出乌云的半块月亮,凉爽而湿润,蕴藏着丰满的肌体,却看不出脸上的表情。他说,“你,叫甚么?”
“丹桂,”丹桂说。
父皇带着邪气地笑起来。父皇说,“你应该叫肉桂。”
他撒开那柄折扇,护在自己的胸前。那扇上他用御笔飘飘洒洒地写着前蜀后主王衍的小令。那是一首为木樨地所有女人都会吟唱的醉妆词:
者边走,那边走,莫厌金杯酒。
那边走,者边走,只是寻花柳。
今夜的木樨地落下了稀薄的雨雾。父皇这边、那边地走着,鞋底带起的粘泥使他越来越步履滞重。他的五腑六脏都淫浸着丹桂的气味,他已经闻不到黑暗中那些馥郁的花香了。老刘公公紧跟在他的身后,如影随形听不到一声响动。在木樨林子的深处,散落的宅院亮出发晕的光来,暗示着与声色有关的事情。
但是父皇对这些都视而不见。他慢慢地走着,倾听着内心的声音和远处的声音。他终其一生,都相信自己对猝然降临的危险有着本能的预感。他听到自己发出了一道坚定的御旨:“拿下!”
一条巡夜的巨獒已经扑到了胸前。它闷声不响,带着残忍的冷静和兽的腥臊,张开大口正对着父皇的颈子。但是,老刘公公的钢斧和父皇的御旨同时发出。斧头在夜色中的高速运行挟着吱吱之声,这使巨獒的头看起来就像是古怪地撞向那凛冽的斧刃。
狗血高高地溅了起来。但是老刘公公不待狗血落下,继续挥着钢斧向前迎风一劈,斧子深深地楔入了一个健壮家丁的胸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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