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第11章


肚子鼓着,他就有希望。他要做的只是在有空儿的时候喂她们i
他有空儿的时候不多。
他的书房里黑着灯,有数钱的声音,那是洋钱与洋钱碰着
砸着的声音。他在里面数,我在房顶上数。我数到了一千,还
听不到完的意思。我又数了一千,我数不下去’了,我觉着洋钱
正一落一落地码上房梁,眼看要从天窗里流出来!我料定屋里
没有那么多钱,大少爷一遍又一遍是为了听个声音,他会一直
重复到天亮口
他的妻和他的妾在卧房里哮咏笑。
她们像姑娘一样啄咏笑。
她们一对一挠着胳肢窝里的痒痒肉呢吧?
她们丈夫的手长在她们自己的手上了。
味咏笑!
洋钱一块砸一块。
大少爷没儿子是他的报应。
他的儿子是钱。
曹老爷的屋里也黑着灯,可是屋角那边的小火盆射出一片
光,房顶上飘着煮蛤蟆的腥味儿。
禅房里有光,不是油灯,是,一根小蜡烛。光不强,案子上、
墙洞里全是佛,泥塑的,铜铸的,木头雕的,大的有真人那么
高。看不见夫人坐在哪儿,可是能听见她敲木鱼儿的声音。一
下挨一下,敲得很尽心。
她很多天不吃东西了。
她也死不了。
我爬回了左角院。我走得比猫还轻,心里很快活。我知道
大路在洗澡,我凑过去想看看他漂在水缸里的头。你琢磨琢磨
我看见了什么事情?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想帮助一
个姓曹的中国人办一座小火柴场,火柴场还没办成,他已经打
熬不住了!
大路站在水缸}r洗澡水淹到他的大腿根。他脸朝着墙,屁
股对着水缸旁边的一把木椅,椅子上是一盏大捻儿的铁皮马灯。
墙上动着他的彰子口
他在干光棍儿们常做的那件事。
我看着他,一直到他干完。
我看不见他的蓝眼珠,不知道那一刻他的眸子里藏着谁。我
扒着天窗的砖壁f泊自己从瓦上往下滑。有一会儿大路让我担
心。我担心他把水缸摇翻了,把他和水一块儿泼出去I
二少爷的房黑善,没有一点儿动静。我明知不会有收获,还
是踞着脚在那边绕了一遭。我的手摸到了天窗上的洋玻璃,很
滑。什么也看不见。我闭上眼,觉着少奶奶躺在大花床的床沿
上,朝一个人举起了白白的两只嫩脚,那个人朝她走过去,像
一只饿狼。
这只狼是赤条条的水淋淋的大路。
我藏在大路的身子里,抓住了伸过来的两只脚,很滑,很
软,我扯它们的时候听到了叫声口
大路摇翻’r水缸。
我摇塌了这间房。
我觉着我简直就不是个人了。
我是个畜生】男人到了十六岁都是畜生I一天到晚做人,做
着做着就得有那么几分钟,你晕乎乎的闹不清自己变成了什么
东西:只要不憋得慌,你恨不得给自己一刀,把里面的血都放
出来。
放出来,就踏实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你看你笑了。
我知道你明白。
你做过。
谁没做过?
凭什么不做?
这是老天爷给男人安排的一件事。
我忘不了大路站在水缸里的样子。
事后他吹起了口哨。
我跟你说过,这里常有男孩子女孩子跑来联欢。他们弹琴。
念诗,排成几排唱歌,还跳舞。他们想办法安慰我们这些老杂
种。我们用不着安慰,我们的日子过得挺好,倒是这些毛孩子
有他们自己的麻烦事。你知道敬老院是公共厕所,小杂种们唱
完歌,拍拍屁股走人,你猜他们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女厕所那
边我不知道,男厕所这边的档板上可多了点儿好东西。
男孩子画了一只厌9
他是给自己画的,可留给了我们。
我们不用那个坐桶了。
我们不想看那个东西。它像一只吓人的虫子,张牙舞爪地
爬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卫生员有一天用油漆把它糊上。再
有半大的孩子们来联欢,卫生员就站在厕所的纱窗底下,一声
接一声嘱咐:冲水!冲水里冲水!卫生员是个中年妇女,男孩
子从厕所出来,都奇怪地看她。他们怎么能知道她在打草惊蛇
呢!
那块油漆还在,你不妨去看看。
十个厕所有八个厕所这样。
老天爷一点儿不含糊。
它逼你做你不做也不行1
小杂种们偷偷摸摸的,很可怜呀。
卫生员是多事!
她说:恶心。
恶心么?
我在房顶上蹈跳恶心么?’·
我忘了自己恶心不恶心。
我只记着挺舒服,还有点儿累。我从墙头上爬下来,走回
小耳房,觉着自己像飞了好半天的鸽子,要搭拉着翅膀回巢了。
我一点儿不恶心。
3月12日录
忘记是哪一天了,从苍河下游传来了朝廷的哀诏,说皇帝
死了,太后也死了,一个三岁大小的满人做了新帝,大少爷从
外边办货回到榆镇,告诉老爷时局很乱,苍河上下恐怕会有人
闹事,应该多募几个家丁以防不测。老爷说你看着办吧。
大少爷托岳父那边的旧关系,从劝工局领回了办火柴场的
执照。又走了舅舅的关系,从督府弄来了准购一千五百斤硫确
的批文。他采办的货里除了硫磺,还有机器用的稠油。一二少爷
给他列的购物单子,他一样也没有拉下。他知道弟弟做的事不
赚钱,可父亲母亲都让他敷衍着弟弟慢慢往下做,他也就没有
什么好说的了。大少爷跟老爷说,硫磺敞开用也用不完,买多
了囤着,以后值大钱。老爷说你看着办吧。
大少爷问老爷,把乌河岸上的古粮仓修修,给光汉办火柴
场行么?老爷说你看着办吧。
老爷不耐烦了。
那天我在,亲眼看着老爷扬扬手,把大少爷轰出去。我在
小火盆旁边站着,手里拿着用扇子纸折的大纸包。纸包里是三
只活的大碗蝶,黄翅膀,蓝点子,飞起来有碗口那么大。我不
知道该不该打开。老爷在床上卧着,闭着眼,蜷得像一颗苍蝇
蛹。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又在怕死了。
他说:耳朵,我要死啦。
我说:您死不了。
他说:有什么用?
我说:什么有什么用?
他说:活着有什么用?
我说:活着是图着享福的。
他说:享福有什么用?
我答不出,他就一路问下去。
功名利禄有什么用?
金银财宝有什么用?
娇妻美妾有什么用?
孝子贤孙有什么用?
诗词歌赋有什么用?
吃喝拉撒有什么用?
他自己问自己答。
他嘟嘟嚷嚷含了一嘴白沫子。
他说:耳朵,我要死啦!
我说:老爷您死不了竺
我把小药锅的盖挪开,在纸包上撕个大口子,把蝴蝶抖到
水里去。它们入水就化了,碎了,只有一只托着被薰坏的翅膀
悦起来,屋里像有人扔来扔去扔着一个黄瓷大碗。老爷看着大
碗蝶在房梁上飞,在窗格上飞,鼻子皱了半夭,扑嗒扑嗒地掉
了眼泪啦。
他怕死怕得太厉害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怕死的人。
人活着不能没有用处。
实在没有用也不怕。
他可以吃大碗蝶。
喝蝴蝶汤口
活着有什么用?
千这个用!
古粮仓在乌河北岸的石台子上,离愉镇有一里地。它在同
治年间让大水泡过一次,水退之后改做了收租的院子。光绪初
年又让大水卷走了一个墙角,曹家就不再用它存粮,只用它堆
些石料和木料,做了存放粗物的仓库了。
古粮仓的门锁锈成了一个疙瘩。
石料上生着青苔。
木料上长着木耳。
院子里仓间里到处都是蘑菇。
二少爷领着大路走进去,马上有好几条绿蛇窜上了墙头,像
爬了一片藤子。二少爷对我说:你到前边去,用棍子把草地打
打。
我打了一遍,只打出了几只蚂炸。
仓间占了三面,没有前墙和门窗,像轿廊,深一些,也高
一些。二少爷皱着眉头,向大路比比划划。叽哩咕噜安排了什
么事。大路吹着口哨,用脚量着仓间的宽度和长度。他腿真长,
一步有我两步那么大。他老往上边看,怕有瓦片和屋擦掉下来。
他不太满意,可是挺高兴,闲了这么长时间总算有正经事做了。
他已经学会了不少中国话。
有些话是跟我学的。
我想家!
他下棋的时候常常冒这么一句,说完哈哈一笑,让二少爷
和少奶奶看着他,想笑笑不出来。火柴场一开工,离他回家的
日子就不远了。
他像熊一样为曹家干起活来!
二少爷在古粮仓的大门上挂了一块牌子。白茬木头,毛笔
字,每个字有脑袋那么大。上面写的是让整个榆镇都弄不大明
白的一些意思。字懂意思不懂。等二少爷把十来个穷光蛋浪荡
鬼招到粮仓去做工,榆镇才抓到一点儿眉目,人们说二少爷脑
瓜有毛病看样子是真的了。
牌子上的字我到现在也记着。
榆镇火柴公社。
公社是什么意思?
古粮仓里做工的都是男人。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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