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第3章


我说过,她这时的视力几乎等于零了。所以,与其说她果然看到了电脑的种种妙处,不如说她对竟然能使用电脑写作的女儿的自豪,以及对我不论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通过各种努力,用各种方式给她争了一口气的感慨。
她总算看到了我怎样在电脑上工作,要是那两次她没有偶然地站在我的身后、没有偶然地看到我在电脑上如何工作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拉她来看看可能会给她极大安慰的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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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了重听的现象,还常常听错。
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是唐棣必定和我们通话的时间。
唐棣七月二十八号来电话的时候,妈几乎听不出什么了,只是象征性地抱着听筒,全靠事后我给她转述。虽然听不出什么,那她也高兴,毕竟那是她最爱的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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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就是小便失禁,多饮多尿。她自己也奇怪:“我怎么这么渴啊!”到现在我好像都能看见她不时从沙发上爬起来,到窗台上去拿杯子喝水的情景。那是一只早期生产的磁化杯,很重。杯身漆着枣红色的冰花漆。
我说:“是不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就买很多西瓜给她吃,但是并不解决问题。
我的耳边现在还常常响起她这述诸于我的声音,声音里饱含着我一定能把她从病痛里解救出来的信赖。可我辜负了她的信赖,我不但没有把她从病痛里解救出来,她还就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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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越来越麻木,感情越来越淡漠……想起一九九0年七月,我们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妈并没有显出过度的悲伤。不像过去,好像再也见不到唐棣似的哭得十分凄惨。我和唐棣当时以为,这可能是因为她很快会再来美国的缘故。这也许是一个原因,更可能是妈的垂体瘤,那时已经发展到相当严重的地步了。
就连我和先生在她病房里争执不休的时候,妈也只是扶着墙默默地躲出病房,站在病房的走廊里等候争执的结束。
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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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还是没有想到她病了。
记忆中妈很少生病,或许生了病也不告诉我,而是自己到医院看看了事,常常是独自面对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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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说一九六六年妈第二次割小肠疝气。
第一次手术是哪一年做的,我都说不清楚了,反正是在河南。那时候她还在郑州第八铁路小学教书,五十岁多一点的样子。难道我没在郑州吗?反正我没能陪她到医院去做这个手术。
这一次手术等于白做,很快就复发了。也难怪,差不多三十年前,一个外省医院,敢割盲肠也就不错了,何况这个手术比割盲肠还复杂一点。
一九六六年她第二次割小肠疝气的时候,是五十五岁的年龄,按说我们都在北京了,我本应该到医院去照顾她,可是我没有。那时,我正在将功补过地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争当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正是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时候,自然就把妈扔在了一旁。以我当时的错误,竟然还当上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可以想见我卖命到了什么程度。
也许还因为那时的护士比现在负责,医院也不兴陪住。
我只带着三岁的女儿,有数地几次到医院去看望妈。不但没有给妈送过什么可口的饭菜、水果,甜点,反倒在医院里吃她给我们订的病号饭。我们趴在病房的椅子上,呼哧、呼哧,吃得很香。我一直记得那顿病号饭,鸡蛋、木耳、黄花、肉片,雪白的富强粉打卤面。那时候,连这样一般的饭,我们都觉得好吃得不得了。
而一九八七年我又到欧洲去了,一去就是五个月。回国当天,我就发现妈的脸色黄如表纸,隔壁邻居是位大夫,她悄悄告诉我她的怀疑,根据母亲的脸色,她分析可能得了胰腺癌。
马上带妈去看医生。
那时我们和西苑大旅社只有一墙之隔,可是怎么也叫不到出租汽车。他们不是说刚刚下了晚班,就是刚刚上班工作还没有派定。想不到偌大的北京,就是找不到一辆可以把妈拉到医院去的汽车。我又不会蹬三轮,就是会蹬,又上哪儿去找一辆三轮板车?人一到急眼的时候,就急出了机灵,我拦住一辆出租车,开口就对他说:“我付给你外汇。”这才叫到了车。为了感谢这位终于把母亲拉到医院的司机,我没有让他找回那张超过几倍车费的外汇。
北大医院著名的B超专家陈敏华大夫亲自给母亲做的B超,排除了胰腺癌的可能,但她准确无误地告诉我,母亲患了黄胆性肝炎。
我赶紧把母亲送进她的合同医院,这一年她七十六岁,我五十岁。到了五十岁我才懂得如何多爱一点自己的妈。我正准备在她生病期间,陪她一起住进医院,以便好好照顾她的时候,又因为她生的是传染病,医院不让陪床。只好丢下母亲一人住在传染病房,但我每天都去看她,送些有营养的汤水、菜肴。在我有了稿费收入以后,这已经算不了什么,倒是每天要医院为她换洗内裤才是我对她的挚爱。别的衣服都可让阿姨代劳,但妈的内裤得由我亲自动手,因为粪便、体液是传染黄胆性肝炎的一个重要途径,当然不能推给阿姨。我想都没想过给母亲换洗内裤可能会传染上黄胆性肝炎,我只想要母亲感受身上清清爽爽、舒舒服服。她不让人这么做,可她管不了我。做完这些,我们就静静地谈一会儿话。我从她那再无所求的脸上看到,何为心满意足。而这点满足,也只在她生病的时候才能得到。我甚至想,妈为此可能还希望自己生病。
就在一九九一年最后这场病中,她还是心满意足地说:“你看,我每次生病你都恰好赶了回来。”好像我总在她需要我的时候,出现在她的身边。她就没想一想,如果我常常守着她,而不是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偏偏不是为了她)跑来跑去常常离开她;或是不自找那许多烦恼,心气闲定地围绕着妈,就会及早发现她身体的不适,不等她的病发展到这种地步,就及时治疗了。
我作为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实在被她依靠得太少了。
她的一张照片就在我的电脑旁边放着,我侧过头去,凝视着她。
她对我仰着头,信赖、期待、有赖我呵护地望着我,也就是这样地把她的后半辈子交给了我。我在接受了妈的后半辈子以后,又是怎样对待为我把全身的劲都使光了的妈呢?
母亲碰上我这么一个不尽责任、不懂得照顾她的女儿,实在是她所有不幸中的又一个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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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在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我往她脸上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突然发现她的脸走了形。
她那总是慈祥的、不长不方、挑不出任何遗憾的脸,突然让我感到窄长、歪斜,而又并非是真实的度量变化;两眼发直、发死;脸上的肌肉僵硬地绷着,放出一种不正常的光亮。
我心里一惊。
一九七六年,在报纸上看到老人家接见马尔他首脑的照片,我就有过这样的直觉,结果没过四个月老人家就离开了人世。
我这才想,妈的昏睡、声音嘶哑、重听、干渴、多饮多尿、大便干结小便失禁、没有食欲,感情淡漠、反应迟钝、语无论次、视力几乎到零、迅速得让人感到毫无思想准备的衰老……可能都是病态。
到底是什么病?
其它的病不会有,凡是B超能检查的地方都检查过了,要是有病,就可能是脑子里的病。
一九八六年的时候,因为她的嘴角常有口水渗出,就猜想过她的脑血管可能有问题。带她到宣武医院做过一系列的检查,结果什么问题也没有查出。不但没有查出问题,给她做什么光栅检查的大夫还说她反应极快,由此说明她的身体极好。但我心中的疑虑还是没能化解。不然为什么会渗口水?
一九九0年我们从美国回来后,通过市政协王毅同志的帮助,找到协和医院的中医顾问、北京市政协副主席。著名中医祝谌予大夫给妈看病。我以为对轻度的、西医也许查不出的脑血管方面的疾病,中医还是相当有经验的。此外我还想通过中医中药,把妈的身体调养得壮实一些。
等到自己渐渐地将很多事情淡漠,懂得了只有妈的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真实、最可宝贵的以后,便对未来的生活有了更平实的想法,那就是让妈快快活活地多活几年,她能活着,就是我的幸福。
首先想到的是一九九二年再带她到美国和唐棣团聚,同时我还决定,今后不论再去哪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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