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第10章


母亲差我到桥头豆腐店买酱油,三文钱有半碗,双手端着走,小孩生怕泼翻,眼睛望牢碗里,一步一荡,好不危险,到得家门,已荡翻得所剩无几,母亲赶快过来接了,笑叱道:“你要眼睛看路,不可望牢碗里。”
母亲教我的真是简静。如日本的剑道,从师数年,难得听见一句鼓励的话,本因坊的弟子亦数年中难得与师对局一次,中国的商店及百工学徒,亦先生教的极少。母亲教我做人的道理,只是说“小人要端正听话,要有规矩怕惧”,此外无非叱骂,如不可手脚逆簇,不可问东问西,不可要这要那,见人家吃食,不可站在旁边伺望,小人不可败大人手脚,不可拣食吃,不可没有寸当,这也不可,那也不可,像佛门戒定慧,先要从戒字起。
母亲每说:“靠教是教不好的”。本来怎样才叫好,是要你自己会得生化,靠教只能教成定型的东西,倒是少教教免得塞满。母亲宁是谏,“小人要听大人的谏训”,谏是谏非。且谏是对朋友的,书上又说臣谏君、子谏父,而父母对子女亦曰谏,则我从母亲才听得,中国平人之敬原来是这样直道的生在民间。
中国民间教小孩的竟是帝王之学。胡村戏文时做戏文,我就爱看的《渔樵会》,而且与我一样的小孩都听过罗隐的故事,民间这样把真命天子说成钓鱼斫柴挑担种田之人,真的是萝卜菜籽结牡丹。
《渔樵会》是朱元璋起兵,与元朝的兵对阵,秃秃丞相扮渔翁探看地形,这边徐达亦扮樵夫探看地形,两人恰巧相值,一个口称老丈,一个叫他小哥,心里都已经知觉,遂话起天下事来。徐达笑那秃秃丞相可比老丈涸涧垂钓,枉费心机,秃秃丞相援引姜尚来回答,徐达道,只闻姜尚兴周,不闻姜尚存商。秃秃丞相亦笑那徐元帅可比小哥斫得柴来,皆成灰烬,徐达答以他所斫的是月亮里的娑婆树,为新朝建造天子的明堂。秃秃丞相道,要如小哥所说,除非日月并出也。翌朝朱元璋的兵打起“明”字大旗,果然是日月并出,台下看戏文的人都觉得大明江山好像是今天的事。 
再讲罗隐。小时母亲煮饭我烧火,火叉敲得灶坑叮口当响,母亲说灶司菩萨要骂了,引罗隐为戒。罗隐本该有真命天子之份,但是他的娘不好。罗隐小时到私塾里读书,走过庙门口,菩萨就起立,他的娘把一个鸡蛋放在神像的膝上来试,果然罗隐走过鸡蛋滚落。他的娘知道他会做皇帝,烧饭时拿火叉敲敲灶坑沿,数说某家不肯借米,等你做了皇帝杀他,罗隐答应“噢”。某家不见了鸡赖我们,某家为晒衣裳与我相骂,等你做了皇帝要把他们全家诛灭,罗隐答应“噢”。岂知饭镬浦起来都是人头,因为罗隐是圣旨口,不好答应杀的。灶司菩萨就到天上去奏,说罗隐若做皇帝,人要杀无数,我亦两股挨了打。所以火叉不好敲灶坑的。
却说天上得了灶司菩萨的奏,当即雷霆霹雳大作,罗隐哭叫:“姆妈姆妈,我一身啦啦响!”他的娘知道天上来收他的骨头,教他快快嘴巴咬牢马桶沿。一时雷止雨歇,罗隐的金枝玉叶身就换了贱骨头,後来讨饭做叫化子,惟他的嘴巴因天上厌恶秽,没有改换,仍是圣旨口。
罗隐大约是浙东一带,宋有方腊,元有方国珍,又明末流寇清末太平军皆到过,他们原有做真命天子之份,可是民间对他们的嗜杀人失望了,所以造出来的故事,但查考不的确。
罗隐後来还做出一些狠毒的事,但讲说的人已经又对他原谅,不为鉴戒之意了。罗隐到过芦田,因恨毒他叔父,说“罗隐芦田宿,蚊虫去叮叔”,蚊虫听错了去叮竹,所以毛竹山里蚊虫多。还有是罗隐走过塍,见务农人在吃面,只乞讨得一些面汤面脚,他生气把来倒在田水里,说“大的变牛蛭,小的变蚂蝗”,就变成了牛蛭蚂蝗,专咬种田人。
罗隐的娘舅收留过他,叫他放鸭看牛,他把鸭杀杀吃掉,却招了一群野鸭傍晚赶回家,次晨开笼都飞了,说是鸭自己飞了之故,骗他娘舅。他又用芦苇杀牛,因不曾带得刀来,而那芦苇经他题破,就变为这样锋利了。他叫一班看牛佬都来吃牛肉,却把牛头牛尾嵌进山岩裹,说是牛自己钻进去的,他娘舅去看,果然一边头,一边尾巴,拉拉尾巴头会叫。罗隐的故事即如此回到了民间的跌荡自喜。
结局是罗隐避雨危崖下,因为他说了一句会压下来的话,那崖岩就崩倒把他压在里面了。小时我对着堂前的壁叫叫有回音,就晓得是罗隐在答应。故事编到像这样,今天他也还活着,竟是可以叫喊得应,真要有本领。
这故事抵得一篇《孟子》,孟子说天下惟不嗜杀人者能一之,而如张献忠的立起七杀碑,则到底不成大事。称为天子,宁是要像子弟的端正听话,端正故天下简静,听话故与世人无阻隔,还要有规炬有怕惧,规矩是“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怕惧是“文王小心,畏天之命”。但也不必引经书,中国民间的帝王之学,我觉还比孟子说天王之教来得气魄大。从来儒生学圣贤,民间则多说做官做皇帝,圣贤倒少提。
而世界史上亦惟中国有谏臣,当面说皇帝怎样不对,要怎样才对,仿佛他做皇帝的不懂,倒是你懂,那麽皇帝你来做吧!而你亦真的会做。又皇帝对臣下,如刘邦爱谩骂,亦宁是平人相与。这里其实有着谨严。而在民间是对小孩已然,我母亲对我即比修行律宗另有一种不原谅。
孟子教人从其如舜者,去其不如舜者,胡村人未必有几个读过“舜有天下而不与焉”,但都晓得戒小孩不可要心太重。我小时衣裳都是上头几个哥哥穿下来的,袖口盖没手指,下摆拖到脚面,秀卿叔家的阿水比我大一岁,却一身印花洋布衫裤,我看在心里,但是不存与他比的念头。阿五妹妹比我小一岁,她家开豆腐店,不乏小钱买点心吃,又她母亲去曹娥娘娘庙烧香,带回来玩具,我皆没有,小孩未必因为傲气,只是自己更端庄起来。曹植诗极明艳,史册上却说他车服俭朴,这还比宋儒说去人欲存天理,更没有议论的余地。苏轼《天际乌云帖》里写美人:“肯为金钗露指尖”,真是贵气,而舜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即只是这样的有法,这样的贵法。
我四岁时,西邻梅香哥哥家里一班老太婆剪麦茎念佛,我去嬉戏,半下昼在造点心了,是荞麦面,我还不走开,大概也有想吃之意,梅香哥哥取笑地说了一声,小孩被道着心事,顿时大哭,伯母骂了梅香哥哥,又给我说好话,盛面给我,我必不要了,後来梅香哥哥抱我回家,连一碗面送来,我亦到底不吃。小孩亦知怎样的困难事都还不可恼,可恼的是自己下贱。
又一回是我七岁,弟弟三岁,两人到屋後竹园里,我背弟弟下溪岸到洗衣石上,我先下去站着,他从岸上向我一扑,背是背住了,却两人都倒在水里。我连忙爬起,好言央他莫哭,也莫告诉母亲,怕衣裳湿了回家挨打,脱下在溪滩上晒,要等它晒乾。可是弟弟等不得,他一人走回去,而且都告诉了。母亲又气又惊,却也笑起来,只骂我“你这样犯贱,且这样的无知识”。不可犯贱,是贫家的小孩亦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凡人身皆是千金之体。
我小时吃腌菜拣菜茎吃,母亲说菜叶是大旗,吃了会做官,我就也吃菜叶。我家饭桌上没有哪一样是父亲的私菜,小孩更不许吃独食,不许霸占好菜,不许霸占坐位。大起来我见有些才能的人最大的毛病就是霸气,世界不太平也是因为霸气,实在可思省。又小孩不可嘴馋,我家三餐之外不吃零食,有言女子嘴馋容易失节,男人嘴馋容易夺志。小孩亦不可嘴巴刁,拣食吃的小孩会营养不良。我或筷子含在嘴里润润,没有中意吃的嗄饭,母亲便骂:“如何可以吃饭萎瘪瘪,小人该有什麽吃什麽!”儒生只读经书,不大中意民间的东西,就有点像小孩拣食吃。我大起来,富贵荣华与贫苦懮患都过,不挑东嫌西,而凡世人过的日子亦果然是好的。
母亲戒我,吃食要有寸当。又过年过节,次日收起,我觉不舍,母亲便骂。原来对於好东西亦要像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落情缘,才得性命之正。中庸的中字非常难解,但像民间教小孩要有寸当,就极明白。我与群儿发喊戏逐正起劲,母亲就叫:“小人嬉戏也有个寸当,这样跌魂撞头胎似的,还不停了!”小孩白天玩得出神,夜里要做荒梦的,一个人大起来不搅乱世界,从小他就要不荒唐,此则又好像书经里的“思安安”了。
“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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