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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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太公的坟是由轮值茔田的一家去上,要用鼓吹,各房都要有人去拜。上过太公坟,吃清明饭,各房全家到齐,妇女都穿裙,打扮了去。在倪家山众家大堂前,有四五十桌,小菜自己带去,饭由轮值茔田的一家备办,坐拢来都是同一个太公的子孙。吃清明饭在傍晚,其时日子已放长,吃了回来,许多人纷纷渡过溪桥,我跟着母亲,只觉暮色像早晨白茫茫天快要亮时,胡村人还要出去到外面打江山。
上坟要上许多天,各家有迟早,一家祖先的坟都上遍有的也得两三天。坟有的在路边,有的在山脚下,有的在半山里。上坟去的路上,只见茶叶已不久可采,地里谁家的蚕豆今年种得这样好法,麦已晾花,桑叶已成阴,还看得出去年桑树的枝条剪得非常齐整。此地是整个田畈都齐齐整整,日色映溪连山,又照在村子里,只见人家的乌瓦白墙益发显明。做生活有这样勤谨,所以坟前拜扫人也个个都是孝子顺孙了。
我五六岁时,大嫂还在家,我顶与她要好,听见谁家上坟我就与别的小孩去接烧饼,有时一个,有时一双,不舍得吃掉,都交给嫂嫂,嫂嫂给我盛在一个瓦罐里,搁在灶梁上,吃时我也总要分给嫂嫂。嫂嫂是大人,当然不在乎这种一两文钱一个的小烧饼,但她也当大事替我保管,有时近处上坟她也去接烧饼,要帮我积成十五到二十个。嫂嫂去井头拎水,我跟去,她烧饭时我与她排排坐在烧火凳上。可是他们夫妻不和,母亲说两人都不好。他们两人常时打拢来,我帮嫂嫂不得,就一面大哭,一面抓打大哥,但因人小,只打得着他的腿与腰身,大哥道:“我难为六弟。”总算不打了,因为大哥也是顶喜欢我的。可是嫂嫂又动了气,当下整整包袱必要回娘家,我牵住她的衣裙不放,叫:“嫂嫂呵,不要去!嫂嫂呵,不要去!”嫂嫂只得又坐下来,骂大哥道:“我是难为六叔。”她不走了,打水给我洗脸,我还哽咽难言。
嫂嫂在後屋与堂姊妹们做针线,叫我坐在小竹椅上,拿手中的鞋面布比比我的脚寸。比对过了,她一面做,一面唱:“油菜开花黄如金,萝卜籽开花白如银,罗汉豆开花黑良心。”说道:“黑良心就是你大哥。” 
胡村月令:采茶
我乡下山地高寒,采茶先从平阳地方采起,自己的采了便帮人家采。亦有谷雨之前采的,叫雨前茶,但只是少量为供客之用。胡村人是什麽都要长成了才拿来派用场,蚕豆必要荚里的豆粒七分饱满才摘来吃,黄瓜南瓜茄子才结下来也不作兴就摘来尝时新,像城里人的吃雏鸡乳猪当然更没有。我五哥不知如何想得出来,他用只酒瓮覆住竹笋,那笋在瓮里不见天日,弯弯曲曲,长得很大亦仍是极嫩的黄芽笋,我母亲见了亦不许,说是罪过的,要让它自然长大,作了肴馔亦饶有日月风露。依这来说,今时把未成年人来派政治的用场,当然亦与暴殄天物是一样。何况采茶是有个旺时,前山後山处处山歌,而采雨前茶则单是那冰冷淅索就不成风景。
茶叶旺时,沿江村里来的采茶女,七八人一伙,十几人一队,一村一村的采进去,多是经过我家门前大路上。她们梳的覆额乾丝发,戴的绿珠妆沿新笠帽,身上水红手帕竹布衫,各人肩背一只茶篮。她们在胡村一停三四天,帮茶山多的人家采茶叶,村中的年轻人平日挑担打短工积的私蓄,便是用来买胭脂花粉送她们。还有买大糕请她们,大糕是二寸见方,五分厚,糯米粉蒸的,薄薄的面上用胭脂水印福禄寿禧,映起猪油豆沙馅的褐色,流流动,留出雪白的四边,方方的像玉玺印。这大糕在绍兴城里长年有,胡村则只茶时有人蒸来桥头路亭里卖,年轻小伙子一笼一笼买去茶山上送给采茶女。他们又给采茶女送午饭,顺便秤茶叶,背着爹娘,把秤棒放给美貌的,五斤半称成六斤。茶山上男女调笑,女的依仗人多,却也不肯服输。
白天采来的茶叶都堆在堂前地上,叫青叶子。吃过夜饭在後屋茶灶镬里炒青叶子,采茶女与主家的年轻小伙子男女混杂,笑语喧哗,炒青叶子要猛火,烧的松柴都是头一年下半年就从山上砍来,劈开迭成像墙头的一堆堆,晒得嚓粉燥,胡村的年轻人惟有做这桩事顶上心。我小时就帮烧火及搬青叶子,茶灶镬底已烧得透红,一畚箕青叶子倒下去,满满的一镬,必烈拍啦乱爆,采茶女立在灶前就伸手下去炒,要非常快,本来有茶叉的,但是她们不用。她们左右手轮换着炒,茶镬里就像放鞭炮,水蒸汽直冒,热得她们只穿贴身一件水红衫,系一条长脚管柳条裤,粉汗淫淫的,额上的乾丝发都被汗贴住。她们一面炒,一面哄笑说话唱小调。等到青叶子浅下去,爆声也小下去了,就可盛起,是用畚箕覆向镬里一阖,随手翻转就盛起,再用棕帚掸两掸,镬里不留一粒,这都要手脚快,不然青叶子会焦掉老掉。然後夹手又是第二镬。炒过的青叶子倒在板桌上,男人双手把它来搓揉,揉成紧紧的一团,碧绿的浆水微微出来了,才又抖散摊在竹匾里,明天用幽幽的火炒。
夜里炒青叶子,主家的老年人都已先睡,由得一班年轻人去造反为王。他们炒青叶子炒到三更天气,男女结伴去畈里邻家的地上偷豆,开出後门,就听得溪里水响,但见好大的月色,一田亩里都是露水汤汤的。他们拔了大捆蚕豆回来,连叶连茎,拖进茶灶间里,灯下只见异样的碧绿青翠,大家摘下豆荚,在茶灶镬里放点水用猛火一炸,撒上一撮盐花,就捞起倒在板桌上,大家吃了就去睡,因为明天还要起早。
但是也很少听见恋爱的故事,因为青春自身可以是一种德性,像杨柳发新枝时自然不染埃尘。以胡村来说,上下三保大约一百五十份人家,我小时十年之中,听人说有男女暧昧事情的也不过六七件,其中两件是五十以上的鳏夫,二件是店员,对象皆是中年妇人,尚有四个年轻妇人是在上海做娘姨的,到时到节回来家乡,有些引蜂沾蝶,但未出嫁的女儿则没有过一件。
沿江来的采茶女是头年下半年挑私盐去就约定的。胡村人下半年田稻收割後,身刚力壮的就结队去余姚挑私盐,他们昼伏宵行,循山过岭,带着饭包,来回两百里地面,要走六七天,用顶硬的扁担,铁镶头朵柱,力大的可挑一百六十斤至一百九十斤,一个月挑两次,一次的本钱两块银洋钱变六块。但也有路上被缉私兵拦去,又亦有与缉私兵打起来的,五代时的钱武肃王及元末浙东起兵的方国珍,就是这样挑私盐出身。胡村人挑私盐经过下沿江,村村保保有相识的采茶女把他们当人客款待,而亦即在此时约定了明年茶时与女伴们再来。
采头茶时养二蚕,采二茶时是秧田已经插齐了,畈里被日头气所逼,田鸡叫,田螺开靥,小孩与燕子一样成天在外,摘桑葚拾田螺,拔乌筱笋,听得村中午鸡啼了,才沿溪边循田塍路回家,赤脚穿土布青夹袄,有时身上还穿小棉袄,满面通红,一股热晒气。
夏始春余,男人在畈上,女人在楼上养二蚕,大路上及人家门庭都静静的,惟有新竹上了屋檐,鹁鸪叫。鹁鸪的声音有时就在近处,听起来只当它是在前山里叫,非常深远。灶头间被窗外的桑树所辉映,漏进来细碎的阳光,镬灶碪板碗橱饭後都洗过收整好了在那里,板桌上有小孩养在面盆里的田螺。母鸡生了蛋亦无人拾,“各各带,各各各各各带!”地叫。而忽然是长长一声雄鸡啼,啼过它拍拍翅膀摇摇鸡冠,伸直脖子又啼一声。我小时听母亲说,龙的角本是雄鸡的,借了去不还,雄鸡啼“哥哥哥!”就是叫龙,可是此刻青天白日,人家里这样静,天上的龙亦没有消息。惟後屋茶灶间里有人在做茶叶,即是把炒过搓揉过的青叶子再来二度三度焙乾,灶肚里松柴微火,只听他悠悠的嘘一声,双手把镬里的茶叶掀一掀,日子好长。 
胡村月令:端午
小时每年端午,总是我去拔菖蒲。来日本後,新宿御苑的菖蒲花前年大前年我都去看过,今天我住在龙云院,方丈的侄小姐学插花,前天又是先生来教,插得一盆菖蒲摆在我房里,起先我还当它是水仙,但我乡下溪涧边的菖蒲是一股辛辣气很强烈的,小时我对它很有些敬畏。而且菖蒲的根生在水石里非常坚韧,小孩用力不得法,一拔拔断,人会仰天跌一跤。我拔来菖蒲,母亲便把来剪成像两股宝剑,用红纸粘在门上。我四哥是拿了柴刀去斫来黄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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