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坡下》第21章


一晃就要过年了。方梅知忙前忙后的,还得照顾卧病在床的秦雪文。她每天炖一碗陈皮梨汤,给秦雪文喝下,好让他润润嗓,别再咳得那么辛苦。秦雪文连喝了几碗,还是不见成效,咳得喘不过气来。
除夕那天秦雪文坐不住了,他坚持拖着沉重的身子,起来清扫庭院。他上街置办了瓜果,然后跟着方梅知进灶房做饭。方梅知怎么劝都劝不走他。
秦雪文到水缸边捞水时,眼前黑了一下。他扶着缸沿摇了摇头。方梅知问他怎么了,他笑笑说头晕了一下,接着捡起浮起的葫芦瓢,弯腰将水舀了起来。
那天晚上,秦漾带着糖儿在门口放鞭炮,秦雪文也去看。
街坊邻居都在放鞭炮,噼噼啪啪的很是热闹。糖儿捂着耳朵,笑着跟他喊话。他什么也没听清,只听到了几句“阿爹”,他本想问糖儿说了什么,糖儿却自顾自地蹿去铁蛋家门口了。
铁蛋一家在放长鞭炮,糖儿蹲在一旁看。
镇上还有人放烟花,随着一声巨响,烟花在夜空里绽开了,有过一瞬的绚烂。绚烂之后,随即化为乌有。
19 如鲠
开春后,秦雪文一病不起,家里乱成了粥。
这完全出乎了秦漾和方梅知的意料。他们都以为秦雪文只是辛劳太久了,只要歇息就会转好。然而秦雪文每晚被梦魔缠身,虚汗不止。他瘦成了皮包骨,眼睛凹陷进去,眼底有一圈淡青色,两颊却咳成了嫣红的。
年后方梅知求他再歇两天。
秦雪文最初不肯听,还想强撑着去做活,清早却咯出口血。他终于被病魔打倒,躺回了床上。
方梅知害怕了,她去镇上请来了自己的阿爹,让曾是大夫的阿爹给她相公瞧病。
方老爷子没敢耽搁,提上药箱就跟着抹眼泪的闺女来了秦家院子。他坐在床榻边给秦雪文瞧了病,瞧了以后良久无言,倏忽间老泪纵横。
方老爷子流着眼泪说:“雪文得了痨病。命不长了。”
方梅知只觉得一个晴天霹雳,听了站都站不住。她问:“还有办法治吗?”
方老爷子摇了摇头。
方梅知的眼泪就落下来了,她说:“阿爹你再瞧瞧,你莫不是瞧错了。”
方老爷子还是摇摇头。
方梅知扯着他的衣袖,又说:“阿爹你再瞧瞧,你肯定是瞧错了。”
方老爷子流泪摆摆手,喉头里哽咽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老爷子走之前打了盆水搁在井槛上,浸湿手巾擦了把脸。他跟方梅知说,人各有命的,别想太多,别太难过。他喃喃说着人都有命数的,边说边拿手巾擦脸,越擦眼泪越多。
方梅知不知道她是怎么送走她爹的,她甚至不知道这天她是怎么过来的。她哭着跟秦雪文讲了许久的话,又傻坐在窗边冥想。她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了。她除了想老天不公,就是想自己命苦。她觉得天都要塌了。
到了傍晚,她还想起自己要做晚饭,才将回灶房将饭菜蒸上。
秦漾从学堂回来时,见方梅知呆坐在灶房的破木桌旁,目光呆滞,眼睛有点红。
锅灶上冒着蒸腾的白气,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响。
秦漾唤了声阿娘。方梅知回过神来,似是才看见他。她端坐起来,揉擦了眼睛,又指着灶台那边道:“那个……饭,你过去……”
她还没将话说完,秦漾已径自去掀开了锅盖,搁在一旁。
秦漾将几盘菜端到堂间的桌上。方梅知拿了几副碗筷过来,先盛了一碗饭菜,给秦雪文送去了。
秦漾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方梅知出来吃饭。方梅知似在屋里跟秦雪文说话。隔了有一会儿,秦漾听见了方梅知的哭声,紧接着传来的还有秦雪文的劝慰声。
他莫名有些心慌。他站到他们屋外,轻轻将屋门推开了。他见方梅知伏在床榻边,埋首在手臂间哭泣。秦雪文正搭着她的肩,见到秦漾站在屋外,笑着喊了声“阿漾”。
“你娘又跟你孙姨娘置气了,这会儿哭着呢。”秦雪文低头看向方梅知,柔声道,“好了别哭了,一点小事而已,都会过去的,别让我们阿漾见笑。”
秦漾隐隐觉得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可是他的阿爹阿娘不肯告诉他。
方梅知像是变了一个人,成天闷声不响的,懒于梳妆,懒于出门晃悠。好几次秦漾想问出口,见到方梅知好端端地红了眼眶,又什么都不敢问了。
秦漾真正晓得阿爹的事,是在糖儿坐着牛车回来后。
那天刘老伯耽搁了行程,糖儿到家时天色已晚。他像往常一样一蹦三跳地进了院子,却被迎出来的方梅知吓了一跳。
方梅知抱住他,眼泪落了下来。她牵起糖儿的手带他进去,哽咽着说:“你快去见见你阿爹,多跟你阿爹说说话。你爹得了痨病。”
糖儿还小,不懂什么是痨病。他扯着阿娘的衣袖,追问痨病是什么。
从灶房拿碗出来的秦漾听懂了,手一抖,瓷碗滑下去掉了个粉身碎骨。
方梅知说:“你爹好不了了,他的时日不多了。”
糖儿听见后面的几个字,当即就不走了。他怔了怔,扯着阿娘的衣袖大哭起来。他边哭边大喊着“阿娘骗人”。他连喊了十几句“阿娘骗人”,喊得嗓子都哑了。他跺跺脚,砸开门跑到秦雪文身边去。
脆弱的木门砸在墙面上,反弹了几回,发出重重的“嘣嘣嘣”的声音。巨响之中又夹杂着糖儿惊天动地的哭声。
糖儿哭得满脸通红,哭得喘不过气来,他跪倒在床边,被秦雪文弯身强拽起来。
糖儿站不起来,他半跪着,紧紧抓着秦雪文的衣袖,断断续续地嚷了半天,秦雪文勉强听懂糖儿说了什么。他说的还是那句“阿娘骗人”。他又断断续续地问秦雪文阿娘是不是在骗人。
秦雪文没有说话。
他想,他或许是应该骗糖儿的,告诉糖儿阿娘只是开了个玩笑。糖儿一定会转涕为笑,问他是不是真的,然后自个儿擦干眼泪跑出去玩。
可是他说不出口,如鲠在喉。
糖儿哭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他哭累了就躺在冰凉的地上。方梅知见状赶紧擦掉眼泪,过来拉他。而糖儿却较上了劲,躺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方梅知哭道:“糖儿,你能不能懂事一点,让阿娘省省心。”
糖儿听了这话,总算是慢慢爬起来了。他看着秦雪文,流着眼泪,声音一断一断地叫了句阿爹。
秦雪文让糖儿走近些,又跟站在门口处的秦漾招招手,让他走到跟前来。
秦雪文说他的时日不多了,希望他们别太难过。人总有一天要死的,只不过是早一点或者晚一点罢了。他想在最后的日子里,看到他们开开心心地过。
秦雪文说,他这辈子还有些遗憾,他可能看不到糖儿长大,也看不到阿漾娶妻生子了。他说他还想造新屋呢,还想带阿漾和糖儿去京都看一看呢,可是无常快要带他走了。
秦雪文说,糖儿和阿漾要早点长大,保护好阿娘,守好这个家。
这一晚秦雪文说了很多话。秦漾垂着头听,将干燥的嘴唇咬破了,将拳头捏得紧紧地,就是不敢去看他阿爹的神情。当时泪水就在他发红的眼眶里打转,他呼了口气,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身边的糖儿失声痛哭。再隔得久一点,他也怕自己会跟着失声痛哭。
这晚似乎是条分水岭。
糖儿一夜间就长大了。
他逐渐收敛起娇纵的性子,不再爱打爱闹,话也渐渐少下来。秦漾帮家里做事时,糖儿会默不作声地过来帮他。
糖儿像是懂得了家中的艰辛,后来再也没要阿娘给他买蜜饯糖糕,再没有挑三拣四地嫌弃饭菜不好。
糖儿怕阿娘伤心,于是在阿娘面前笑,每次回来还是兴高采烈地跟阿娘讲书院的事儿。到了晚上,糖儿还是会抱着被子过来,睡在哥哥的身边。他跟哥哥聊过去,聊阿爹,在深夜里小声地啜泣。
他说他还以为阿爹能活到一百岁呢。
秦雪文病重以后,回家就成了糖儿最大的期盼。糖儿几乎每个月都跟着刘老伯回来,坐在床边跟阿爹说说话,给他讲有趣的事。秦雪文被逗得哈哈大笑。糖儿在秦雪文面前也像朵太阳花,一直笑呵呵的。
他只哭过一次,在他听到秦雪文说“糖儿长大了”的时候。
他想骄傲地跟阿爹说自己是个小男子汉,一开口嗓子却发不出声了,金豆子吧嗒吧嗒掉下来。他飞快擦掉眼泪,还对着阿爹笑,边笑边擦眼泪。
他说:“阿爹,要是你以后不在了,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秦雪文给他擦眼泪,温柔道:“也不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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