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第30章


裁判所长秘书官的薪俸————100美元
萨摩亚国王拉乌佩帕的薪俸——95美元
窥一斑知全豹,这就是新政府管理下的萨摩亚。
据说作为对殖民政策一窍不通的一介文士,却硬要说三道四,给愚昧的土人提供廉价同情的R.L.S.氏,看上去宛然是又一个堂吉诃德。这,是住在阿皮亚的一个英国人的原话。首先,对于得以和那位奇特的义士博大的爱人之心相提并论的光荣,我要表示感谢。事实上我的确不懂政治,并且,我把这种无知看成一种荣誉。在殖民地,或者半殖民地,究竟什么是所谓常识,我并不知道。就算知道,因为我是一个作家,只要没有打心底赞成,我就不能把那种常识当作自己行动的标准。
真正地、直接地沁入内心有所感的东西,只有它才能促使我(或艺术家)采取行动。如果要问对于现在的我,那个“直接有所感的东西”是什么,那就是“我已经不再是用一个游客好奇的视线,而是用一个居民的依恋,开始在爱着这个岛和岛上的人们了”。
不管怎样,必须设法阻止眼下山雨欲来的内乱,以及足以诱发内乱的白人的压迫。但是,在这些事上我是多么无能为力!我甚至连选举权都没有。拜访阿皮亚的要人们试着谈论这些事,但他们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认真对待我。之所以忍耐着听我说话,事实上不过是冲着我作为作家的名声罢了。我刚转身离开,他们肯定就在我身后扮出了各种鬼脸。
无能为力的感觉在咬噬着我。眼看着这些愚蠢、不公、贪婪一天天变本加厉,而自己却无可奈何!
九月××日
在马诺诺那边又出事了。简直再也找不到这么容易骚动的岛了。虽然只是个小岛,但整个萨摩亚纷争的七成都是从那里发生的。在马诺诺,属于玛塔法一派的年轻人放火袭击了拉乌佩帕一派岛民的家。岛上陷入了大混乱。
裁判所长这时正利用公费在斐济作豪华旅游,政务长官匹尔扎哈亲自赶到马诺诺,单枪匹马上岸(看来此人倒还只剩下点勇气令人佩服)劝说暴徒,并命令犯人们主动到阿皮亚自首。犯人们像男子汉一样说到做到,果真到阿皮亚来了。他们受到监禁六个月的宣判,并被立刻送往监狱。其他那些剽悍的马诺诺人,在犯人们穿过大街被送往监狱的路上,大声招呼说:“一定会救你们出来!”走在三十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包围中的犯人们回答:“用不着那样。不要紧。”
按说事情到这里已经结束了,但是人们普遍相信,就在最近几天里一定会有人劫狱。监狱方面采取了严厉的警戒。也许是终于熬不过日以继夜的恐怖了吧,守卫长(年轻的瑞典人)竟然想到一个野蛮至极的法子,提出把炸药装到牢房地下,如果遭到袭击,就把劫狱的暴徒和犯人一起炸掉。他把这个建议向政务长官提出后得到了同意。随后,他找到停泊在港口的美国军舰借炸药,但遭到拒绝,最后从打捞沉船的工程队(两年前因飓风沉没在海湾里的两艘军舰被美国赠送给了萨摩亚政府,工程队就是为这项打捞作业而来的)那里把炸药搞到了手。
这件事泄漏到了外界,最近两三个礼拜流言四起。眼看有可能发生更大骚动,害怕起来的政府前几天突然把犯人装上帆船,转移到特克拉乌斯岛去了。把老老实实服刑的人给炸死当然是荒谬绝伦,而把监禁擅自改成流放也真够岂有此理的。这种卑劣、胆怯和无耻,就是所谓文明在君临野蛮时的典型面目。如果让土人以为白人都赞成这么做,可就糟糕了。
关于这件事的质询书,当时就寄给了政务长官,但至今没有答复。
十月×日
政务长官的回信总算来了。孩子般的傲慢,狡猾的搪塞。不得要领。马上寄去再质询书。这种纠纷我是最讨厌的,可是我无法沉默地看着土人被炸药送上天。
岛民还算平静。这种状态能维持多久,我不知道。白人的不受欢迎随着时间在加深。连我们那位温和的亨利·西梅内今天也说:“海边(阿皮亚)的白人真讨厌,故意趾高气扬的。”听说有一个耍威风的白人醉汉对亨利挥舞着山刀,恐吓说:“把你小子的头砍下来。”这就是文明人干的事吗?萨摩亚人总的来说很有礼、(即使有时不够高雅但)温和,(不算盗窃的习惯)他们具有自己的荣誉观,并且,至少比炸药长官要更开化些。
在斯克里布纳杂志(Scribner"s Magazine)连载的《触礁船打捞工人》第二十三章完稿。
十一月××日
东奔西走,完全成了政治人物。是喜剧吗?秘密集会、秘信、暗夜急行。夜里穿过这个岛的森林时,银白色的磷光星星点点铺满地面,十分美丽。听说那是一种菌类发的光。
给政务长官的质询书上,有一个人拒绝签名。跑到他家里去说服,成功。我的神经竟也变得如此迟钝、顽强了!
昨天拜访了拉乌佩帕国王。低矮、凄凉的房子。即使在乡下的寒村,像这样的房子也有的是。就在对面,即将竣工的政务长官的官邸高高耸立。国王每天不得不仰望着这座建筑生活。他出于对白人官吏的顾虑,似乎不太愿意和我们见面。贫瘠的交谈。但是,这位老人的萨摩亚语的发音——尤其是重元音的发音非常优美。非常。
十一月××日
《触礁船打捞工人》终于竣稿。《萨摩亚史脚注》还在继续。书写现代史的困难。尤其是,当出场人物都是自己的相识时,困难倍增。
前两天对拉乌佩帕国王的访问,果然引起了大骚动。贴出了新布告,任何人没有领事的许可以及政府认可的翻译在场,不得会见国王。神圣的傀儡。
政务长官提出会谈的要求,大概是试图怀柔。但我拒绝了。
这样一来,我似乎公然成了德意志帝国的敌人。总是来家里玩的德国士官们捎来口信,说是因为出海不能过来拜访了。
有趣的是,政府在城里的白人中间也不受欢迎。盲目刺激岛民的感情,结果只会置白人的生命财产于危险当中。白人比土人还要拒绝缴税。
流行感冒猖獗。城里的舞场也关门了。听说在瓦伊内内农场一次死了七十个劳工。
十二月××日
前天上午,可可种子一千五百颗,下午接着七百颗,送到。从前天中午一直到昨天晚上,全家总动员,忙着播种。每个人都成了泥人,阳台成了爱尔兰的泥煤田。可可的种子先要种到用可可树叶编成的筐子里。十个土人在后面森林的小屋里编筐,四个少年挖土装箱后运到阳台,洛伊德、贝尔(伊莎贝尔)和我筛掉石子和粘土块后把土装进筐里,奥斯汀少年和女仆法阿乌玛把筐搬到芳妮那里,芳妮在每个筐子里埋进一颗种子并把它们在阳台上摆好。每个人都累成了一团软棉花。
直到今早疲劳也没有消失。但邮船的日子快到了,赶写出《萨摩亚史脚注》第五章。这不是艺术品。是应该尽快写出来,尽快被阅读的东西。不然没有意义。
流传着政务长官要辞职的消息。未必可靠。大概是与领事之间的冲突生出了这样的流言吧。
一八九二年一月×日
雨。暴风的味道。关门点上灯。感冒总是不好,风湿又开始了。想起一位老人的话:“在所有主义中最坏的是,风湿主义。”
作为休息,最近开始写从曾祖父时候起的史蒂文森家的历史。非常愉快。想起曾祖父、祖父和他的三个儿子(包括我的父亲)一代接一代,默默无言地在浓雾的北爱尔兰海坚持修建灯塔的高贵身影,即使现在我也充满了自豪。题目叫什么呢?《史蒂文森家的人们》、《苏格兰人的家》、《工程师的一家》、《北方灯塔》、《家族史》、《灯塔技师之家》?
祖父克服无法想象的困难,在贝尔·罗克暗礁海角修建起一座灯塔时的详细记录一直保留到了今天。在读这份记录的时候,我似乎感到自己(或者是还未出生的自己)真的体验过当时的情景。我并不是平时想象的我,在距今八十五年前,我曾经一边忍受着北海的风浪和海雾,一边和那个只有在退潮时才显露身影的魔鬼海角搏斗过。狂风怒号。海水刺骨。舢板的摇摆。海鸟的尖叫。所有这些我都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突然,胸口好像被灼烧了一下。峥嵘的苏格兰的山脉,石楠树的绿荫。湖水。朝夕听惯的爱丁堡城的喇叭声。彭特兰的山岗、巴拉黑特、卡库沃尔、拉斯海角,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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