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第20章


几年里,司马迁度过了充实幸福的时光。(当时的人所考虑的幸福和现代人在内容上虽然大不相同,但在追求幸福这一点上完全一样。)在司马迁身上找不到妥协之处,从头到脚都充满阳刚,率性议论、大怒大笑,而尤以将论敌驳得体无完肤最为快事。
这样过了几年之后,突然天降此祸。
昏暗的蚕室里——由于刚受腐刑后不能见风,所以盖起这种密闭的暗室,室内生火保持一定温度,令受刑者在这里待上几天,休养身体。因为在温暖昏暗这一点上很象养蚕的房间,所以称为蚕室。——被极度混乱夺去了所有言语的他茫然靠在墙上。
在感到激愤之前,他甚至先感到了某种惊奇。如果是斩刑或者赐死,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他可以想象出被斩首的自己的样子;在逆武帝之意替李陵辩护时,也想过弄不好有可能会被赐死。然而在这么多刑罚中,偏偏遭受了这个最丑陋的宫刑!说是迂阔也罢(既然能预见到死刑,当然也应该预见到其他任何刑罚),他虽然想过在自己的命运中,或许潜伏着不测之死,但从来没想过会突然出现这样丑恶的东西。
他常常抱有一种确信,那就是每个人身上只会发生和他本人相符的事件。这是在长期接触史实的过程中自然形成的一种想法。同样是逆境,慷慨之士承受激烈悲壮的痛苦,软弱之徒则忍受阴湿丑陋的痛苦。即使一开始看上去不相称,但是从后来应对命运的方式中,也可以看出该命运与该人是相一致的。司马迁自信是大丈夫,虽然身为文笔之吏,却比当今任何一员武将都更是大丈夫。不只他自己这么想,这一点似乎连再不喜欢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哪怕是因自己的主张被判车裂之刑,他也能想像出自己的样子。
然而以年近五十之身,遭此奇耻大辱!他似乎觉得自己置身蚕室这一事实是在做梦。真希望是在做梦。然而靠在墙上,睁开紧闭的双眼,看到一片昏暗中,三四个毫无生气、似乎魂魄都已出窍的男子如同烂泥一般或躺或坐,想到这也就是自己现在的样子时,分不清是呜咽还是怒号的喊声冲破了他的喉咙。
痛恨与烦闷交织不断的几天里,有时,作为学者已成为习惯的思索——反省——会涌上心来。在这次的事情中,到底是什么、是谁、是谁的哪一点错了呢?虽然在他的国家里君臣之道和日本大相径庭,但自然,他首先怨恨的是武帝。事实上,有一段时间里由于满腔的怨恨,他几乎失去了顾及其它一切的余地。
但是,经过短暂的狂乱之后,作为历史学家的他醒了过来。和儒者不同,对所谓先王之道他懂得进行历史学家的衡量,同样,在对后王武帝的评价上,他也不会因为私怨混淆标准。无论如何,武帝都是位大帝。即便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只要这位帝王还在,汉朝的天下就会稳如泰山。高祖暂且不论,就连仁君文帝和名君景帝,与这位帝王比起来也还有些相形见绌。只是作为大器,相应地缺点也大,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司马迁即使在极度的愤懑中,也没有忘记这一点。看来,这次的事只能当作是被上天的疾风暴雨雷霆霹雳给作弄了。这想法既把他推向更深的绝望与愤怒,可同时也令他转向达观的方向。
怨恨在无法长期集中于君主身上之后,又一气转向了君侧的奸臣。他们是恶的,的确不假。然而他们的恶,是非常次要的恶。并且对高度自矜的他来说,那些小人连作为怨恨的对象都不够。
他至今为止,从没有象这次对所谓的老好人感到愤怒。这些人比奸臣酷吏更糟糕,至少从旁看来令人恼火。廉价地安于自己的良心,并只求令周围人放心,因此愈发显得奇怪。既不辩护也不反驳,在内心既无反省也无自责。丞相公孙贺那样的,是其中的典型。同是阿谀迎合,杜周(最近此人靠陷害前任王卿遂了当御史大夫的愿)之流无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这位老好人的丞相,恐怕连这点自觉都没有。即使被自己称作“全躯保妻子之臣”,这种人大概连生气都不会吧。这种人连作为仇恨的对象也都不值得。
司马迁最后试图在自己身上寻找愤懑的归宿。事实上,无论对什么东西感到愤怒,最终都不过是对自己的愤怒而已。但是自己究竟哪一点错了呢?为李陵辩护,这无论怎么想、怎么看都是不错的。使用的方法也不能说特别笨拙。只要不甘心沦为阿谀,那件事也只能按那样做了。那么如果自问心中无愧,这种无愧的行为无论招致怎样的后果,作为士不都应该甘心承受吗?的确,是这样,所以自己早就打算好无论肢解还是腰斩,全都挺身甘受。
但是,唯独宫刑——还有作为其结果变成了这副样子的自己——又另当别论。同是残疾,这与砍脚劚墙厝徊煌U獠皇怯Ω眉痈康男谭!Nǘ勒飧觯ǘ郎硖宓恼庵肿刺尤魏谓嵌瓤炊际嵌竦模挥兴亢潦窝缘挠嗟亍2⑶夷谛牡纳丝谒孀攀奔淞魇呕蛐砘鼓苡希约荷硖宓恼庖怀蠖裣质狄恢钡剿蓝冀中N蘼鄱绾危兄抡庋慕峁仓荒芩凳恰按砹恕薄5牵烤鼓睦锎砹四兀课业哪睦铮磕睦锒济挥写怼N抑蛔隽苏返氖隆C闱恳档幕埃挥小拔以凇闭庖皇率当旧泶砹恕?br />
茫然在虚脱状态中坐了许久后,司马迁突然跳起,好像受伤的野兽一样一边呻叹一边在阴暗温暖的室内四处徘徊。在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一举动的同时,他的思考也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团团打转找不到出口。
除了有几次神志不清时,曾经把头在墙上撞得鲜血直流以外,他没有尝试自杀。真想死去。如果能死去的话该有多好。在比死还要可怕几倍的耻辱的追逼之下,他对死没有任何恐惧。为什么没有死呢?也许是因为牢舍中没有用于自杀的工具。但除此以外,似乎还有什么发自内心的东西阻止了他。最初他没有觉察出那是什么。只是在狂乱与愤懑中,在间歇性发作似的感到死的诱惑的同时,朦胧中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阻止自己的心情滑向自杀的方向。正好像虽然想不起忘了什么,可就是觉得忘了东西时的情形。
获释回到家中,开始闭门思过之后,他才发觉,自己在这一个月的狂乱中竟然把修史这一毕生事业忘了个干干净净。可同时,他又感到,虽然表面上像是忘了,但事实上正是对这项工作的下意识的关心在冥冥中起到了阻止自己自杀的作用。
父亲十年前在临终的病榻上,拉着自己的手哭着留下遗命时凄恻的话语至今还回响在耳边。但是使他在伤痛惨淡至极的心情中还对修史念念不忘的,却不光是父亲的遗言。比起其他一切,理由首先在于这项工作本身。不是工作的魅力或者对工作的热情那些令人舒畅的东西。不错,是对修史的使命感,但却并非是昂然的自矜。一向自信得出奇的这个男人,通过这次的事,从心底里知道了自己是多么微不足道。再怎么高谈理想,高谈抱负,自己也不过是路旁被牛踏扁的虫豸罢了。但是,“我”虽然被可怜地踏扁了,修史这项事业本身的意义却无可怀疑。沦落成现在这副惨状,丧失掉所有自信和自恃之后,再苟延残喘在世上从事这项工作,无论如何不可能是舒畅的。他感到,那几乎已经成了两个生物之间再怎么厌恶也无法互相摆脱的宿命般的因缘。不管怎样,有一点是清楚的。为了这项工作,他无法放弃自己的生命。不是出于责任感,而是由于与这项工作之间更多肉体性的关联。
最初那种盲目的野兽般的痛苦消失后,更为清醒的人的痛苦开始了。困难的是,随着不能自杀这一点逐渐清晰,除了自杀之外没有另一条路可以逃离苦恼和耻辱这一点也逐渐清晰起来。伟丈夫太史令司马迁于天汉三年春死去了,在他身后,继续写着他未完的史书的是一个既无知觉也无意识的书写机器——他唯有强迫自己这样想。修史的工作必须继续下去,这是绝对的。为了修史的工作能够继续,不管多么不堪都必须活下去。而为了活下去,他必须一心相信自己的肉体已经消亡了。
五月之后,司马迁再度执笔。没有喜悦或兴奋,只有完成工作的意志在鞭打。如同拖着受伤的脚走向目的地的旅人一样,他一点点写着稿子。太史令的官职早已被罢免,有些后悔的武帝在稍后任命他作了中书令。但官职的升迁与否,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从前的论客司马迁,如今变得绝不开口。如同有什么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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