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第18章


了地上。亲卫队中立刻冲出两骑,并不下马,一左一右将单于从地上捞起,其他人将他们围在当中,转眼之间退走了。虽说一场混战后终于击退了敌人,但这的确是迄今为止所未有的难役。敌人又留下数千具尸体,汉军也付出了近千名战死者。
从当天俘获的胡虏口中,得知了敌军情况之一斑。据说单于惊叹汉军竟如此强韧,面对相当于自己二十倍的大军不露畏惧,每天南下,似乎其意在于诱敌,或许在附近埋有伏兵,以此为恃也未可知。昨晚单于曾吐露这一疑虑,并向诸将问计,结果主战派的意见——这些疑虑的确有可能,但是单于亲率数万骑兵而不能歼灭汉军寡旅,事关我等面目——占了上风。最后他们决定,在此去向南四五十里山谷相连的地带力战猛攻,等出到平地后再倾力一战,如果还不能破敌,那时就回师北还。听说这些后,校尉韩延年等汉军幕僚的脑海里,轻轻闪过了一丝“或许还能生还”的希望。
第二天起胡军的攻击极尽猛烈之能事。或许正如俘虏所言,开始了最后的猛攻吧。攻击一天中多达十余次。汉军一面严加反攻,一面徐徐向南移动。三天后来到了平地上。借着一到平地威力倍增的骑兵的优势,匈奴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汉军扑来,但结果又是留下两千具尸体退了回去。如果俘虏所言不假,胡军应该是就此停止追击了。对一名小卒的话当然无法太过相信,但不管怎样,一帮幕僚还是稍微松了口气。
当晚,汉军一个名叫管敢的军侯脱阵降了匈奴。此人原是长安都下恶少,前一晚曾因为斥候上的过失被校尉成安侯韩延年在众人面前鞭打、责骂,因而怀恨作出此举。也有人说,几天前在谷地被斩的女子中有一人是他的妻子。
管敢听说过匈奴俘虏的供词,因此当亡命胡阵被带到单于面前时,极言没有必要因畏惧伏兵而撤军。他说道:汉军并无后援,而且箭矢殆尽。负伤者层出不穷令行军难滞非常。汉军核心由李将军与成安侯韩延年各自率领的八百人构成,分别以黄、白旗帜为标记;明天只需以胡骑精锐集中攻破彼处,则其余轻易溃灭无疑,等等。单于闻言大喜,厚赐管敢,并立即取消了北撤的命令。
翌日,胡军最精锐的部队一面高呼“李陵韩延年速降”,一面以黄白旗帜为目标扑来。猛烈的攻势令汉军从平地渐渐退到西边的山地,并最终被驱赶进远离主路的山谷之间。敌人从四面山上放箭如同雨注。即使想应战,到如今箭已经一根不剩了。当初出遮虏鄣时每人各带百支、共计五十万支箭已经悉数射尽。不光是箭,全军刀枪矛戟之类也已折损过半。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刀折矢尽了。虽然如此,断了戟的人把车轴砍下来拿在手中,军吏们挥动着尺刀,还在继续抵抗。山谷越向里去越狭窄。胡兵从各处山崖上开始向下投掷巨石,这比射箭更显著地增加了汉军死伤。死尸和累石堆积在一起,前进已经不可能了。
当晚,李陵换上窄袖短身的便装,吩咐任何人不得跟随后,独自一人出了帐营。月亮从山峡探进头来照着谷地上堆积的死尸。撤离浚稽山时的夜晚是黑暗的,如今月亮又明亮起来了。月光和满地白霜使孤崖的斜面看起来如同被水浸湿一般。留在帐营中的将士们从李陵的装束猜测,他应该是夜探敌阵、伺机刺杀单于去了。
李陵迟迟没有回来。众人屏住呼吸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从远处山上的敌垒中传来胡笳的悲声。
许久之后,门帷被无声地掀起,李陵回到了帐中。“罢了,”吐出两个字后在矮凳上坐下。“看来除了全军战死,没有第二条路了。”又过了一会儿,他不看任何人,说道。
满座无人张口。片刻后,一名军吏提起了从前浞野侯赵破奴被胡军生擒,几年后逃回汉朝时武帝未加责罚的事。言下之意,从这个例子看来,何况是单凭寡兵如此震撼了匈奴的李陵,即便逃回京师,天子也必定待之有方。
李陵拦住他的话头说道:“陵一己之身暂且不谈。不管怎样,如今但凡有几十支箭,还可以勉力脱围。可照眼下一支箭也没有的情况,到明日天明后全军唯有坐以待缚。除非趁今夜闯出重围,各自作鸟兽散,其中或许有人能抵达边塞,向天子报告军情。算起来如今的位置应该在鞮汗山北部的山地,距离居延还有几天路程,成败与否实难预料。然而既已如此,哪还有第二条路呢?”
众幕僚点头称是。于是向全军将士每人发下二升干粮与一块冰片,下达了只管朝着遮虏鄣方向快跑的命令。同时把汉阵的旌旗全部砍倒埋入地下,会被敌人利用的武器兵车也悉数击毁。夜半时分,鸣鼓走兵。军鼓的声音也惨伤不振。李陵与韩延年跨在马上,带领十余名壮士率先冲出。打算冲破今天被敌军赶入的峡谷的东口,从那里上平地向南方疾走。
早升的月亮已经落下。由于冲胡虏之不备,全军有三分之二按预定计划冲出了峡谷东口。但敌军骑兵立刻追击上来,徒步奔跑的汉兵大都被杀死或被俘虏了。然而其中也有数十人趁混战夺得敌人马匹,鞭打着胡马向南方跑去了。
李陵立马计算着摆脱敌人追击,在夜色中微白的平沙上疾驰而去的部下的数目。确信已超过百人后,他重又回到了峡谷入口处的修罗场。他身受数创,自己的血和敌人的血将戎衣浸得又湿又重;和他并肩作战的韩延年已经战死了。既失部下,且失全军,已无面目再见天子。他手握长戟,再次冲进了乱军中。在几乎难辨敌友的暗夜混战中,李陵的坐骑似乎中了流矢,呼的一下向前栽去。几乎与此同时,正挥戈砍向面前敌人的李陵在后脑上挨了重重一击,顿时失去了意识。
跌落在马下的他的身上,争相生擒立功的胡兵重重叠叠地压了上来。

九月北上的五千汉军,进入十一月后,化作伤病疲惫、彷徨无主的四百残兵回到了边塞。败讯立刻通过驿马飞报到了长安。
武帝出人意料并没有发怒。连主力部队李广利的大军都遭到惨败,对不过一支分队的李陵的寡师原本就没有寄予太大的期待。此外武帝也以为,李陵必定是战死无疑了。只是早先李陵派回的使者,从漠北带回“战线无异状,士气颇为旺盛”捷讯的陈步乐——他作为捷报使受到嘉赏,封郎并留在了京中——照目前的情况只能自杀了。虽然可哀,但只得如此。
到了第二年,天汉三年春,李陵并未战死,而是被俘降敌的确报传回,武帝始作雷霆之怒。
在位四十余年的武帝如今已年近六十,然而气象之猛烈比起壮时有增无减。由于好神仙之说,信方士巫师之言,迄今为止他已经被自己深信不疑的方士们欺骗了数次。这位值汉朝国威绝顶之际君临天下达五十余年的大皇帝,从中年以后,逐渐被一种对灵魂世界不安的好奇牢牢纠缠住了。正因为此,这方面的失望对他形成了巨大的打击。原本生性阔达的他在这些打击之下,内心中逐年滋生着对群臣阴湿的猜疑。李蔡、青翟、赵周等几位丞相接连被赐死罪。如今担任丞相的公孙贺,在拜受帝命时因为担忧自己的命运竟然在皇帝面前哭了出来。硬骨汉汲黯去朝之后,环绕在武帝身边的,非佞臣则为酷吏了。
武帝召集诸重臣商议对李陵的处置。李陵人虽然不在京城,但衡量罪情之后,他的妻子眷属家财等将依律受到处分。某廷尉素有酷吏之名,极擅长窥伺武帝脸色,通过合法的方式枉法以迎合帝意。曾经有人用法律的权威诘问他。这位廷尉回答:“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除了当朝君主的好恶,哪里还有法呢?”群臣也都是这位廷尉的同类。自丞相公孙贺、御史大夫杜周、太常赵第起,没有一人甘愿冒武帝盛怒为李陵辩护。他们极口痛骂李陵的卖国行为,争相表示曾与李陵这样的变节汉同朝为臣如今想起就觉得惭愧,一致同意李陵平时一言一行尽多可疑之处。就连李陵的堂弟李敢依仗太子宠幸骄恣无行等事,这时也成了诽谤李陵的种子。缄口不发表意见,就是对李陵最大的好意了,然而就连这样的人也是屈指可数。
唯独一个男子,在一旁表情苦涩地看着这一切。如今极口诬陷李陵的,不正是几个月前李陵辞京时举盏为他壮行的人们吗?当来自漠北的使者传回陵军健在的消息时,不正是这些人竞相称赞李陵孤军奋战、不愧为名将李广之孙的吗?在这个男子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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