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评梅精品集》第2章


前放着君宇的遗像,默默地低
头织着绳衣,一直到伏在桌上睡去(《父亲的绳衣》);在落雪天里,她独自趋车去陶然亭,踏雪过小桥,来到君宇墓前,抱着墓碑,低低呼唤,热泪融化了身畔的雪,临走时,还用手指在雪罩的石桌上写下“我来了”三个字,才决然离去(《我只合独葬荒丘》);在白雪铺地、新月在天的时日,她肠断心碎,低泣哀号,恨不能用热泪去救活冢中的君宇,唤回逝去的英魂(《肠断心碎泪成冰》);她面对着那一棺横陈、摇摇神灯,痛悔万分。她责问自己:“数年来冰雪友谊,到如今只博得隐恨千古,抚棺哀哭!”她怨艾死者:“你为什么不流血沙场而死,你为什么不瘐毙狱中而死?却偏要含笑陈尸在玫瑰丛中,任刺针透进了你的心,任鲜血掩埋了你的身,站在你尸前哀悼痛哭你的,不是全国的民众,却是一个别有怀抱,负你深爱的人。”( 《梦回寂寂残灯后》)不论是责己或尤人,都出自她那一颗慧心,满腔至情。
在1927年的清明节,她在陶然亭高君宇墓畔,写下了扣人心弦的《墓畔哀歌》敬献给亡灵。她愿醉卧墓碑旁,任霜露侵凌,不再醒来。
当我们读这些凄苦哀惋的爱情倾诉时,亦不难发现:在石评梅的爱情观里,固然包含有以个性解放为核心的现代意识;但更多沉淀着的,还是传统的文化和道德因素。她的感情世界,基本上是封闭式的;她的抒情方式,基本上是自足型的。像中国历代那些薄命的红颜、才女一样,将爱情视作精神、感情上的“圣物”,风晨雨夕,自哀自怨;深闺荒郊,自怜自叹,细细
咀嚼着其中的甜蜜与凄苦交织的滋味。也许正是这种爱情心理的复杂性,使得石评梅的爱情倾诉,带有浓郁的古典的缠绵。你看:
披上那件绣着蛱蝶的衣裳,姗姗地走到尘网封锁的妆台旁。呵!明镜里照见我憔悴的枯颜,像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
我爱,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皎容,祭献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这情调,这韵味,这气氛,乃至这意象,对于心理上积淀着中国古典文化的读者来说,其心灵会产生多么和谐的共鸣。
友谊、亲情,构成石评梅散文的第二主题。自幼被父母看作掌上明珠的石评梅,自然对父母有深深的依恋;当人生风雨袭来时,父母亲情便是其心灵的庇护。不仅像《母亲》《归来》,写出了她对父母的一片挚情;即使在像《父亲的绳衣》《醒后的惆怅》;这些哀念君宇的散文里,也时有对父母的呼唤:她说,“在天辛死后,我已整个的跪献在父母座下了”;她要向母亲讲述她那“奇异的梦” 。
当然,在人生的凄风苦雨中时时给石评梅以救助、慰藉的,还是庐隐、陆晶清一般挚友。她们的友谊是其颠簸在人生苦海中的一只“方舟”,因而也是其散文的共同主题。像石评梅散文中的《玉薇》 《露沙》 《梅隐》 《漱玉》 《素心》 《给庐隐》《寄山中的玉萧》《婧君》《寄海滨故人》等等,都是友爱的心声。在这类散文里,她向友人传递着彼此的消息,公开着自己的秘密,倾诉着内心的苦闷;同时,她又深深地同情、慰藉着他人的痛苦与不幸。试读其《寄海滨故人》,此文作于高君宇病逝的次年,显然石评梅心灵的创伤还未完全平复,然而她却在劝慰不幸的露沙。她说:“半年来,我们音信的沉寂,是我有意的隔绝,在这狂风恶浪中扎挣的你,在这痛哭哀泣中展转的你,我是希望这时你不要想到我,我也勉强要忘记你的。我愿你掩着泪痕望着你这一段生命火焰,由残余而化为灰烬,再从凭吊悼亡这灰烬的哀思里,埋伏另一火种,爆发你将来生命的火焰。”又劝露沙“不要消沉,湮灭了你文学的天才和神妙的灵思”,并奢望她“能由悲痛颓丧中自拔超脱”,以自己所受的创痛,所体验的人生,替“有苦说不出来的朋友们泄泄怨恨”,这也是自己“借此忏悔借此寄托的一件善事”。
石评梅及其挚友,同为“天涯沦落人”,尽管聚散无常,但心灵永远相通、相慰:她们在这“空虚无一物可取的人间”,手相挽,头相依,在天涯一角,同声低诉着自己的命运,只有她们“听懂孤雁的哀鸣”“听懂夜莺的悲歌” ,相互理解。(《小苹》 )
石评梅的生性和经历,注定了愁和泪伴其一生。她的散文,就是她那根纤细敏锐、多愁善感的心弦,在人生凄风苦雨中的颤动。
石评梅的愁,其根源既来自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亦出自她自身的心理的冲突。前者固无力改变;后者更难以超越。她的爱情悲剧,实质上亦是心理悲剧。
因此,在爱情上,一方面她爱得那么执著;一方面她又爱得那么痛苦。感情与理智,爱欲与道德,时时在内心交战;但终未能冲破自己筑起的藩篱,实现自我超越。直到高君宇死后,她才觉悟了“从前太认真人生的错误”;不过,这种“觉悟”,并未达到思想桎梏的真正解脱;反而又将自己束缚在另一种传统观念里,她要做一个“殉情”者,用自我牺牲,去补偿自己欠下的情债。这就不能不使她继续挣扎在爱的痛苦里。
在人生观上,石评梅也表现出矛盾的苦闷。她说,她的心情,“有时平静得像古佛旁打坐的老僧,有时奔腾涌动如驰骋沙场的战马,有时是一道流泉,有时是一池冰湖;所以,有时她虽在深山也会感到一种类似城市的嚣杂,在城市又会如在深山一般的寂寞”。
(《寄山中的玉薇》)她时而幻想去主宰命运:“命运是我们手中的泥,一切生命的铸塑也如手中的泥”“我们怎样把我们自己塑造呢?也只在乎我们自己”;但转而便又陷入宿命的悲观:“我也觉得这许多年中只是命运铸塑了我,我何尝敢铸塑命运”。她说,她愿做个“奔逸如狂飙似的骏马”,把生命都载在小小鞍上,去践踏翻这世界的地轴,去飞扬起这宇宙的尘沙”,使整个世界在她足下动摇,整个宇宙在她铁蹄下毁灭;然而,她终做不成天马,因为她本不是天马,而且每当她束装备鞍驰驱赴敌时,总有人间的牵系束缚,令她毁装长叹。她曾不解造成其命运的是社会还是自己?终未能找出答案:她也企图探索人生的究竟,同样得不到解答。她感到信仰的迷惘;她甚至对她所执著追求的爱,也产生了怀疑,她说:“青年人的养料惟一是爱,然而我第一便怀疑爱”,认为:什么“甜蜜,失恋,海誓山盟,生死同命”,这一套都是“骗”“宇宙一大骗局”,只有“空寂”才是“永久不变”的,因此,她要在“空寂”中生活,将心付于“空寂”(《给庐隐》)可以说,石评梅的散文,就是她心灵的挣扎和呼喊。
浓烈感情铸进冷艳文体
散文的美学境界,归根结蒂是作者生存境况的展示和文化心理的外化。
从石评梅的散文里你会感到:那聪慧且敏感、脆弱而倔强的天赋;古典文学中的静美凄清的审美趣味的熏陶;美丽而又痛苦的爱情悲剧的体验,这一切在石评梅心理上形成独特的文化结构,决定着她的散文的审美风范。
首先,抒情的浓烈、浪漫和忧伤。
在抒情上,石评梅不仅具有一般女性作家所共有的坦诚、率真和细腻;而且还具有自己独特的浓烈、浪漫和忧伤。
读石评梅的散文使人感到:从她那敞开的心灵里,时时有一股激流,一团火焰,奔窜而出。不论是直抒胸臆,还是委婉传情;亦不论是慷慨陈词,还是娓娓而谈,都有痛快淋漓、不可遏抑的气势。比如:
和珍!你明天出了校门走到石驸马大街时,你记的不要回头。假如回头,一定不要离开你自己纤手铁肩,惨淡缔造的女师大;假如回头,一定不忍舍弃同患难,同甘苦的偕行诸友;假如回头,你更何忍看见你亲爱的方其道,他是万分懊丧,万分惘怅,低头洒泪在你的棺后随着!你一直向前去吧,披着你的散发,滴着你的鲜血,忍痛离开这充满残杀,充满恐怖,充满豺狼的人间吧!
如果说这是悲壮的浓烈,那么,缠绵的浓烈在石评梅的散文里,更是俯拾可得。
浓烈的感情,常常化作奇异的想象,表现出浪漫的色彩。读一读那《涛语》中的《夜航》,你不能不随之沉入那童话般的美丽而又可怖的梦境。在《墓畔哀歌》里,无限哀思化作了美丽的幻觉:
我常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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