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传》第8章


个听话而敬佩母亲的儿子。他一离家,总不忘写信给她,常常根本不提父亲。只要人在牛津,他就天天都去看望她。1929
年他结婚以后,莫德明说她不喜欢跟媳妇在一起,他就让妻子留在家里,自己按母亲的期望,大部分日子都抽出时间来陪她。他一直对她很孝顺,从不反对。重提母亲临终讲到父亲的那句话:“我从来也没喜欢过他”,他往往伴以柔声一笑。
福克纳敬佩母亲的品格——意志坚定,自尊心强,以多种方式把这一点写进小说作品中。在他看来,莫德同老上校的最小的孩子巴玛姑母(21)和小上校的独生女儿霍兰姑姑(22)一样,都是刚强不屈的人。父亲的有目共睹的无能和褊狭的见解,他又厌恶,又瞧不起,也写进了他的小说。在一个人的坚强和另一个人的软弱之间,他更喜欢的是坚强。但是有迹象表明,要在这二者之间作出选择是痛苦的;也有迹象表明,他害怕选择带来的后果。他怨恨母亲强迫他作选择,对待父母的截然不同的态度,不仅直接写进作品,更为引人瞩目的是他往往颠倒过来写。在他的作品中,母亲们的日子通常不如父亲们过得好,女人们的健康或许也不及男人好。我们在他的小说中碰到许多有缺点而失败的父母,但我们也感觉得出,他对女人存着各式各样的深刻不快,或者至少说,对女人“相当不信任”——这是后来他继女用的字眼。
此外,轮到他要创造一个理想的共同生活环境,他就回想起他跟父亲一起在“会所”的生活天地(见中篇小说《熊》中)。《熊》里的森林提供了一个节奏缓慢的世界,那里的猎人和猎物都个子比较高大,比较勇敢,比较聪明。
在这个世界里,严重的创伤也得以愈合,同时这也是一个没有女人的世界。
福克纳对这一理想深表怀疑,正如他怀疑艾克·麦卡斯林(23)的英雄气概和殉道精神,却又被它吸引住。他小说中充满的浓烈的怀乡思旧之情往往和大森林、儿童时代的消失,也就是说,远在沮丧、分裂和痛苦之前的生活天地,联系在一起。
这个生活天地那时还毋须在外观上加以装点修饰。
福克纳的小说就这样泄露了他一生大部分时间中所掩饰的一切:他把分裂和痛苦的肇端不仅和时间的流逝,也和势不两立的父母的所作所为,联系了起来。在屡再失败的父亲身上,他看到了极为明显的软弱。母亲使他完全明白父亲的软弱,又强迫他在那种软弱和她的坚强之间作出选择。因此,在他母亲身上,他看到过分的坚强。此外,他的小说也泄露出内心深处的同情的指向,那是对着孩子们的。《押沙龙,押沙龙!》中的罗莎·科尔德菲尔德小姐(24)在母亲的死亡和父亲的生存之间进退两难,发现自己的童年时期还没领略到就消失了。在《喧哗与骚动》中,昆丁·康普生是个没有称职父亲的孩子(25),正如《我弥留之际》中的达尔(26)从根本上说“从来不曾有过母亲”。在《押沙龙,押沙龙!》中,查尔斯·邦(27)发觉自己既看不到自己的生身父亲,又背上“弟兄过多”的包袱,成了母亲报复和父亲反击的工具。查尔斯觉察到处境艰难的痛苦,发现自己的年龄好像比原来想的要轻些,因此更加脆弱。一明白自己既是个半孤儿,一半是受操纵的工具,一半是个勉强的竞争者,又有一半是牺牲品,“因而深感绝望和耻辱,好比眼看着父亲体力勇气不够而又不能替代他时,深感绝望和耻辱。”这些被遗弃的子女引起人们思考的问题,福克纳的其他小说人物都加以证实。康普生、萨托里斯、麦卡斯林三家都背上了家口众多的重荷,喘不过气来,犹如困兽不能脱身。他们像霍桑笔下的平奇思家族一样,都害上一种紧张性的精神分裂症:他们发觉,静止而重复老样是容易的,变动和更新几无可能。同时,这些人也使我们想起狄更斯作品中的遭遗弃并被剥夺一切的孩子们,主要因为福克纳笔下的这些人物有的无法接近父母,有的父母不称职,有的父母早逝,例如萨托里斯家的双胞胎。班吉、小昆丁和凯蒂(28)失去了父母的温存和热爱,转而依靠迪尔西(29),或者互相依靠。托马斯·塞德潘没有学习的榜样,没有监护人,就自选了一位替身父亲。这些人物中有的因为厌恨自己的父母而完全躲避亲子关系。不躲避的,又觉得重复几乎是势所难免。康普生家唯一的孙辈小昆丁从来也不认识她的父母,当然也从来感受不到他们的爱。在《喧哗与骚动》中,也在福克纳的不少短篇小说中,他把重复不但当作主题,也当作结构原则。
他的小说人物的命定局限,我们以后会看到,成了他的更新的一种形式,也是一种发挥想象力的技巧手段。
大约在和父亲开始决裂前后不久,威廉就把自己看作是曾祖父的孩子。
他弃绝不用自己得自父亲的名字卡思伯特,认为它女人气太重;而把得自家族巨人的名字威廉看成是自己真正的名字。9 岁的时候,在开始逃学、推卸家务前不久,他就开始说,“我要像曾祖爷爷那样当个作家”——这话他一再重复,直到变成了一句口头禅。多年以后,他在第一本出版的书(题献给他母亲)内,加了一篇简介,只提自己是“南方邦联军上校,《孟菲斯的白玫瑰》和《欧洲掠影》等书的作者威·克·福克纳的曾孙”。自封为伟大祖辈的代表以后,他还乘机表现权威,自作主张地在老上校的姓上也加了一个自己早就添加的字母u(30) 。后来,自我意识更加坚定以后,他追求权威欲更加明显了。他父母视为全面独立宣言的那个字母u,他把它专门和老上校联系在一起:声称自己只不过是恢复了曾祖父去掉的字母。
但是这一举动的本意和深层意义在于认同。照他弟弟杰克后来说的,他早先宣布的意图是符合“他的性格和梦想”的;杰克还说,威廉从儿童时代开始“就模仿老上校的生活”。
1910 年光景,他开始既念诗又写诗。写作的部分作用就是要探索像曾祖父那样当个作家究竟意味着什么,另一方面,也是要探索自己作为一名观察者到底能做些什么。他这位观察者的注意力愈来愈集中于自己的感受力和想象力。几年后,他开始写一些他一直在听着、偶尔也讲述的故事;但就在那时候,他继续把自己说成是个“失败了的诗人”,似乎在回想当初自己对自己的观感。后来他说,诗歌是他“在少年时期追求‘不同’于众的一个姿态”,——也是他长期以来孜孜以求的姿态。在祖父的慷慨资助下,他继承了炫耀衣着的家族传统——穿戴高硬领、绸领带和华丽套装。为了掩饰自己的矮小。
他让母亲把衣服改得紧紧裹在身上。想起从前母亲给他加的帆布捆缚,他走路越发缓慢,站停下来俨然和雕像一样纹丝不动,腰背笔挺,昂首而立,眼光严厉而不可一世,心中希望过路人会把他错当作人体模型。没过多久,人们除了叫他“怪人”,还叫他“伯爵大人”。
尽管他竭力不理会诸如此类的侮辱,有时他为缺乏自信所苦、他极少无话不谈的心腹之交。没有人感兴趣于利用他的才能,像他自己试图利用那样。
因此他也不可能找到堪与自己相比的人。周围的人大多在他的矫揉造作和怪癖中只看到虚伪和变态。等到很久以后,他才发现一个深信他有才气的重要人物。他长时间对母亲的忠心和依赖,有着种种根源和不少影响,因而必须从不同角度来加以考察,然而诱发因素有一部分来自他很早就知道母亲对他深有信心这一点。屡经检验,他深深了解,她对他的挚爱战胜了她对操行合度的信守和对威士忌的痛恨。
这种了解至关重要,因为他需要取得时而怀疑和时而信心十足之间的平衡协调。弗洛伊德说过,一个男人如果曾经是母亲的无可置疑的宠儿,会毕生保持自己是个征服者的感觉,那样一种对成功的自信常常诱发真正的成功。对威廉来说,任何事情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他的心情几乎总是处在竭力克制之中。但他知道自己是母亲的宠儿,也曾是祖母的宠儿,同时,他的特权地位即或强使他背上厚望的包袱,它也提供保证,使他能探索疏远的奥秘,而不只是抗拒疏远而已。
他装成审美者、装成花花公子,借以表明自己是观察者、思索者和诗人。
装成其他角色时,借以影射对自己的生活天地的感受,特别是对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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