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长诀》第95章


我其实想同她辩解一下,但又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怕一不小心越入雷池,炸自己个体无完肤,于是将她那句话忍了下去。我现在还是虚与委蛇一些的好,至少得保存体力,趁我还没有被那磨人的琴声逼出疯癫症之前能逃出去。
“你,叫什么来着?”她慵懒问道。
“良玉。良玉姻缘的良玉。”我愤懑地灌了一口酒,才发觉这竟然是年代久远的桃花陈酿,味道醇足又不失幽香,只是微微有些涩头,“你下次再用桃花酿酒,记得把蕊心去掉,酒中便不会有涩味了。”我提醒道。
她也喝了一口,不是我这样闷头灌,而是极具风雅地抿了一口,“想不到你还挺在行。”沉思一会儿,她又道,“良玉姻缘,还真是好名字呢。不像我叫灼华,总有一种灼然盛放之后花事即逝的感觉。”似有想起什么,掌心撑着额头问我,“你瞧着起色不大好,怕是活不久,不晓得什么时候死?”
本神君一口桃花酒喷薄而出——我生平、第一次、碰到这么不会说话的神仙!我真想破口大骂:“你才活不久呢!我还想问一问你什么时候死呢!”
可是旁边偏偏又是位招惹不得的姑奶奶,我要是这么回答保不齐她把我撂下屋顶。于是假装认真思索一番,回答得一板一眼:“人数天定,命有穷极。本神君也不晓得什么时候……”
内心却是声若洪钟的怒吼——本神君且能活着呢!
她唔了一声,又问:“我也是头一回瞧着你这样不济的神仙。你是如何变成这样的?”
“……不是跟你说过么……忘、忘了。”
她却是突然来了兴致,目光攫住我的眼睛,“本宫主很好奇,你连记性都这么差劲,是如何活到这么大岁数的?”
我正欲回她一句,却突然看见东方靛蓝沉寂的天空一瞬间绽放万道霞光,光芒从她唇角朱砂痣旁,射进我的眼中。峰底下绵延三百里的桃林刹那间出现,虽是四月时节却不见凋零,反而是万千桃花竞相舞,红若烟霞胜赤火的繁盛模样。我从没有见那么大片大片的桃花,比大梵音殿后山还要多很多。
晨风吹起她的襦裙,扬起的纱幔轻柔若雨雾中翩跹的桃花色,荼蘼香气之中,带着韶华即逝、此生难再的微微枯苦。
我此生怕也忘不了这场景。比桃花更美艳的灼华转过头,顶着面上两行清泪,却有比霞光更灿烂的笑容——
“倒酒。”
不打不相识,不喝不成交。自本神君与那灼华在屋顶喝了一回酒之后,听宿阁便不再有琴声扫荡了。本神君白天黑夜,日日好眠。
灼华会来找我喝酒,我醒着的时候让我陪她喝,我睡着时候她叫醒我让我陪她喝。连我自己都惊讶,昔日的起床气在她面前消失殆尽。
她执杯的样子真的很优雅,她会把酒杯举到额际,对着稀稀疏疏的月光,露出瓷一样的光洁剔透的手腕,脑袋微微上扬似有若无地看着酒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一眼就看出她平日里自己喝酒习惯了,这是她一个人时候惯有的动作。
我从这里头瞧出了寂寞。
又或许,本神君在她眼里空气一样的存在。
唯有一种时候有存在感,那便是——
“倒酒。”
我便抱着坛子给她满上。她像是暂时不打算让我替上一个姻缘神君还债了,找我来反而更像是找一个人陪她喝酒。我乐得自在,也并不提醒她。
她有时候会不说话,有时候会絮絮叨叨说很久。从那些絮絮叨叨的话里,我约莫知道了她是一个桃花妖,且是一个活了许久的桃花妖。具体多少年岁,本神君小心翼翼掂量着自己的小命,没敢问出口。除此之外,我还晓得了她有一个心上人,叫少殷。提到少殷时候的灼华的样子,是我最喜欢的,因为只有那时候,她会特别温婉柔美。
“那时候,少殷每年都会在阳华山东面的百里桃林小住。”她说。
我突然想到前几日东方的百里桃林,这里竟然是阳华山。
可是……可是阳华山,不是、不是早十几万年前,便不见了么?!彼时我从《九州山海志》里有看到这一段还十分惊奇,因为书上说:
四月大火,焚桃林百里,降阳华一山为平地。
一场大火,能烧了百里桃林我并不奇怪,可是你说一把火能把巍巍峨峨一座山给烧成平地,这不是骗人呢么?是以,当时我特地卷了那本书去找师父问,是哪个没文化的神仙写的这本书。可当时师父并未回答我,反而直接施了法术将那描写“阳华山”那一页给隐了去,“既然有出入,那便不要看了。”他说。
“你确定这儿是……是阳华山?”我抱着酒坛,惶惶不安开口问。
可那时候的她喝醉了,自顾自地喃喃道:“他会给众多桃树浇水施肥,我长在桃林边上,从阳华山峰顶吹下的风经常把我的树枝折断,少殷眷顾我,常常会给我多浇一些水。他不在的时候,为了能快些长大,多么冷的水我都饮,多么烈的阳光都要受。那么多的桃树,却没有一株长得像我这般好。我只是,想快些幻化成人形,能够快些站在他身边罢了。我七万岁的时候,才能勉强变成一个桃花小妖。”
125我等你很久了
单纯就她这档子往事来说,灼华她真真是一株勤奋上进的桃树。因为,一棵树若是仅仅凭借自己的本事,能在七万岁时候修成一个小妖,已实属不易。你看丹穴山这么多树,你看三十五天这么多树,或者是大梵音殿后山这些,有些甚至比我都要年长了,也不见几个能幻化成个小妖供我瞧一瞧的。只是,修仙这种事是十分麻烦且又急功近利不得的,没有仙人在旁边指导,这六界的生灵靠自己最多只能化成妖。
可我现在,最关心的却不是她如何如何痴情,如何如何上进,而是——
这阳华山明明早就不在了!她现在同我说的这、这阳华山是哪一座阳华山?
而她俨然喝醉了,脸颊、眼底全是红醺,她就剔透的手指捏着酒杯,就那样慵懒地靠在椅子上,不再说话。
我再问她阳华山的事,也是无济。于是敲了敲门,门外候着的一双小仙娥便进来把她搀扶出去了。临走还不忘了给我重新把听宿阁的门锁上,忽忽两重光闪过,连障界都给我加地稳当。真他爷爷奶奶的一丝不苟心细如发。
本神君心中愤愤然,想都没想顺手撸起那盆京童子往上一拋,那京童子吓得叶条瞬间炸开僵在空中,我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赶忙冲上去接住它。直到它又稳稳落在我掌心,叶条还是死挺挺僵直着一副惊魂甫定的模样。
“对不起啊小童子!”我说。
“……”我舔了舔它的叶子,它没反应。
“我错了!我给你道歉!”我又说,
“……”它还是没反应。
“小童子……你别吓我啊……”我心中惶惶,要是把这么个小家伙吓出个好歹来,本神君可怎么……我又舔了舔它那肉肉的叶子,终于,熟悉的清嫩之声在灵台上颤抖传来,拖着极其委屈的哭音——
“……你这姑娘干嘛要吓唬我啊……我若是摔死了,留小桃花一个人在这世上,她会多孤单啊……呜呜呜……”
我忍了忍,终究是将冲到口边的那句“天涯何处无芳草”给咽了回去,认认真真道歉:“我错了,再也不敢了,你别哭了,我今晚不打扰你跟小桃花了……”
“……呜呜呜……你说话算数不?”
“……算数,本神君说话向来算数。”
我特意把那京童子放得离小桃花更近了一些。自己蹲在八仙桌旁,内心十分不平静。
如今,《九州山海志》里记载的那句“四月大火,焚桃林百里,降阳华一山为平地”在我脑海里,已经反反复复抹不去了。
不管这山是不是被烧成平地的,可我真真切切知道这阳华一山在九州已经消失了十几万年了,后人如我这种“勤奋好学”者还能从某个不靠谱的神仙写书卷上看到“阳华山”这个地方,其他,比如大师兄这种只知道行兵打仗的硬汉子,哪里有空去扒翻书卷,更哪里有机会得知阳华山这个名儿?
思及此处,本神君的骄傲之情刷得涌上来——师父和六师兄常常批评我不爱读书,但其实你看,本神君其实并不像他们所说的那样……
等等!
这阳华山不在了,可现在本神君是在阳华山……
该不会……该不会本神君被那个蛇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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