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氏家族·邵洵美与我》第6章


我每星期去看妹妹或接她回家,我和她的同学们有好多都相熟。以后我结婚时的四位女傧相,就是她的四个同学。
我和妹妹读过一年多英文,是一个姓姚的女老师在家里教的,所以认识一些英文初级本。妹妹上学,我成了孤单一人,日里仍有中文女老师教读半天,很少外出,空闲就在房中结毛线;那时流行长阔式的围巾,我也结。大娘的两个女儿,我的大姊二姊,在文化和针线上都不过问,可见太宠惯了,游手好闲。
过了两年,我十八岁了,家长就要想到女儿的婚姻,在这件事上大娘不可能明白地告诉我。有几个做媒的被拒绝,结果允许了我与四姑母的大儿子订婚。大娘用半新式、半自由的方式,先让我和洵美在四姑母家碰头。
洵美和我是姑表姊弟,订婚没有办订婚仪式,但照老式规矩要担个小盘,放几样首饰和衣服、喜糕之类送来。
洵美给我的印象是个聪明的人。文字好,人长得并不俊,长脸,身材矮了些。家里人说他七岁就能对出他外公盛杏荪的对子。
那时他已定好出国留学日期了,时间很紧。我的大姊二姊和四姑母很亲,一半是麻将台上的赌友关系。大娘叫她们陪我上四姑母家。那天我穿的是绿色绸面花边旗袍,出门时外披皮里斗篷。
他们家是六个儿子一个女儿,名字云字排行。云龙、云鹏、云骏、云麒、云麟、云骧加上女儿云芝。云芝和云骏是龙凤胎。
原先我以为他们年龄比我大,故称他们为大表哥、二表哥。其实,洵美比我小一岁。云芝比我小四岁,她和我很好,所以我去了当然在她房中。谈话时间不多,洵美追求我,从名字上就知道了。因我名佩玉,他就将原名“云龙”改为“洵美”。意取《诗经·郑风》中《有女同车》“佩玉锵锵,洵美且都”之句。
他给过我一封信,两个人的心里都很苦,才得碰头,便要分离。既订了给他,以后我便成他家的人了。
要家庭好,就首先要丈夫好。我便向洵美提出了条件:不可另有女人(玩女人);不可吸烟;不可赌钱。他这时是很诚心的,答应能办得到。凡是一个人在一心要拿到这样东西的时光,是会山盟海誓的。我呢,当然是守他回来。
我为什么提出这三件事呢,因为我的家里和他的家里危害性最大的就是这些,我心中反对的也是这些。
因为四姑母家境差,一家这许多人靠祖上留下的产业生活,夫妻三个(一个是姑父的妾)吸烟又好赌,赌又大多是输的,故家产败落。
四姑母又瘦又小,但脾气极好,我只知她好,却没有顾到那个洵美的嗣母,她才是我的婆婆,以后跟她生活,这才是重要的。
邵友濂长子邵颐的原配夫人是李鸿章之嗣女李氏。她是李鸿章疼爱的小弟李昭庆的三女,昭庆英年早逝,鸿章视她为己出。她嫁后得一女名畹香。李氏也早亡,邵颐续娶北京史氏,无出。邵颐又中年去世,邵友濂念长媳史氏守节无后,故命邵颐弟邵恒的长子(即邵洵美)承继大房为史氏子。但史氏精神有病,忽然会昏过去。史氏是个古典派女子,立得正,坐也正,难得开颜一笑。邵友濂给她牯岭路毓林里房屋几幢,她以房租为生,洵美出国留学的钱,也是她拿出来的,兑换外汇着实花了不少钱。
这位嗣母和丈夫(即嗣父邵颐)的表妹交情极好,情谊深不愿分离,常同居。这表妹洵美呼她二姑母,长脸,小方额,直鼻子,戴副厚玻璃眼镜,小眼睛,北方口音学苏州话,手中常拿着水烟筒。
这表妹生一子一女,女儿胖,近视眼,厚厚的玻璃眼镜。嗣母本想将此女嫁给洵美,但她太不美,嗣母也觉得说勿出口。而娶我,她心中又不愿意。
表妹这个女儿念头很多,明明自己要好看,要剪短头发,怕娘不准,就编出个故事,说隔墙爬进一个男人,用剪刀剪去了她的头发。贼不偷东西要辫子,有这样便宜的吗?他们居然会信。
我的哥哥和叔叔们不赞成我的亲事,说洵美是滑头,四姑母夫妇又太糊涂,到他家不会称心的。但几个姑母和姊姊都赞成。
我家亲戚朋友中认我是惟一的美人,大家都关心我。我讲:“不管是他的滑头还是他的家庭,关键在于我。”那时我自以为本领大,能掌握的,并且想想四姑母的家也可弄好。这是稚子不畏虎了。
第二部分第10节 洵美定情物是诗
洵美在出国前,征得我的同意,合拍了一张照片,作为正式订婚。我亲自结了一件白毛线背心送他。为此他立即写了一首诗,并将诗发表在《申报》上。
白绒线马甲
白绒线马甲呵!
她底浓情的代表品,
一丝丝条纹,
多染着她底香汗;
含着她底爱意;
吸着她底精神。
我心底换来的罢?
白绒线马甲呵!
她为你,
费了多少思想;
耗了多少时日;
受了多少恐慌。
嘻,为的是你么?
白绒线马甲呵!
我将你穿在身上,
我身负重任了!
我欠了无上的债了!
我“心窝”里添了无数的助燃品了!
这是我永久……诚实……希望的酬报呵!
白绒线马甲呵!
你身价万倍万万倍了!
你得我终身的宠幸了!
你将做我惟一的长伴了!
白绒线马甲呵!
你须将你的本色,
代表她底呵!
十二,十二,五洵美
这是洵美给我的定情物,也是他的誓言,这张六十年前已经发黄了的《申报》剪报,已陪伴我到今天。
时光很快地过去,洵美就要动身走了。讲定三年回来结婚,两个人就分开了,我回家,他准备上船。我也没流泪,两个人很高兴的,并不觉得三年的时光长。大约是年龄小的缘故,我十九岁,他十八岁。
第三部分第11节 五月爱的讴歌者
邵家共两房,洵美是二房邵恒的长子。大房伯伯邵颐早死,前妻是李鸿章的嗣女,生一女嫁安徽蒯家蒯光典之子蒯景西;后妻继室史氏无出,故立二房长子为嗣子,她这一房的产业尚留,洵美留英的钱就是靠收房租拿利息而来的。天不从人愿,毓林里的房子突然被大火烧光了,成一堆瓦砾。每月没有了这份收入,只好叫洵美回国。洵美祖母柴太夫人年已六十多岁,他们为了要抱曾孙子,所以也叫洵美回来成亲。这下苦了洵美,仅差一年没有得到剑桥的毕业证书。
五月廿日,洵美决定乘邮轮返国,此时心情复杂,兴奋的是将见到我,见到嗣母、生母和祖母;懊恼的是学业没有完成,要告别老师和在英国、法国结识的诸多好友。
赴欧洲时,作为一个青年留学生沿途给我送来了一张张异国风情的明信片,加上简短亲切的思念语。离欧返国时,作为一个青年诗人,漂泊在地中海、红海、中国海和印度洋上,他写下了许多首诗歌,讴歌五月,讴歌大海,讴歌爱情,讴歌二十一岁的青春岁月,讴歌他所崇拜的莎茀和史文朋,回来后他就集成一本诗集《天堂与五月》送给我。这是厚厚的一叠有一百五十多页的“明信片”,扉页印着“送佩玉”三个大字。这是专为我印的。
我记忆犹新的是他深深思念我的小诗:
啊,淡绿的天色将夜,
明月复来晒情人的眼泪,
玉姊吓我将归来了,
归来将你底美交还给你。
还有一首是写他青春抱负,雏鸟欲飞的《十四行诗》:
生命之树底稀少的叶子,
被时光摘去二十一片了。
躲藏在枝间巢中的小鸟,
还没试用他天赐的羽翼。
有几首佳诗是献给他最崇拜的两个人:古希腊女诗人莎茀和近代英国诗人史文朋。洵美喜欢莎茀,是因为他在意大利拿波里上岸,在博物馆里见到一张壁画的残片,他惊异于莎茀的神丽,后来辗转觅到了一部她的全诗的英译,又从她的诗格里得到启示,便怀抱了个创造新诗格的痴望。当时他写了不少诗,就是借用了“莎茀格”。
洵美崇拜史文朋,因为史的容貌和性情很像他自己,更重要的是这位英国诗人最崇拜的也是莎茀。他在《给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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