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李忱听政的次日被罢免的。薛元赏兄弟也步其后尘。不久,李德裕的密友李绅也许是非常适时地撒手人寰了……李忱急不可耐地对李党进行了第一轮打击——这标志着一次政治努力的失败。依我咫见,这次努力主要指官僚集团中的一个派系得到了皇帝无保留的支持,从而对王朝的命运全面负责。李德裕就是这个派系的领袖。垂老时节踏上鷁路是不能有回头的指望。剩下的,只是在何处终老的问题了。
也许是平泉庄——我能看见那里的无边景致:台榭前芳草萋萋,亭亭香檀的清荫落在高高低低的槿篱上;仿照巴峡洞庭十二峰九派开凿的清渠里几多兰棹轻摇,从汀萍中、竹坞前、镌有古篆的白石畔逶迤而过;东谿新蓄的长流水载着桨声橹影流向绿意最深处;闲来无事的时候扪萝沿溪上行,踏着新苔初长的野竹径绕溪三里馀,奇筱夹岸、女萝覆岩,翠色细腻地填满了溪畔的每一寸空白;静态的景物中自然也有动态的灵物,那是谷榛被三两麇鹿挂擦得不住乱颤,抑或是黄鸟仿如无骨似地飘在松霰里?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双鸂鶒在洲屿上依依相恋,兰塘里的跃鱼也没有能惊扰它们的宁静……平泉的风物就这样在意念中舒展开去。我将从二十二首《忆平泉》的诗行里摘出的点点滴滴尽可能地组合起来,组合出一种优雅生活的表征。在漫长政治生涯行将告终时,到底是长安,还是李家这方圆十余里的别业将成为他的精神皈依点?
长乐驿外,觥盏里送别的酒已经斟满。
……
五年前的深秋时分,也是长乐驿,从金陵兼程而来的李德裕与为他接风洗尘的同僚携手一醉。阑尾酒罢,昂首西顾,烟云里的通化门隐约可见。经此门入长安可以直抵宫城。在那里,一个年轻帝王期盼他的到来。李德裕等待这样的机遇已经很久了,仿佛他的一生都在等待这样的机遇:受李逢吉构害在前,为李宗闵翦抑在后,几次关键时刻的趑趄使他长期在外镇盘踅。太和年间短暂的宰相任期内,多疑而摇摆的文宗也没有给李德裕多少施展的空间。所以,当他知道自己入朝极有可能当上宰相时,心情之急切是可想而知的。回京途经平泉庄时已入暮。据僧人允躬说,是夜,回家的李德裕秉烛夜游。短短一夕,手中摇曳的烛光匆促地照亮了平泉一隅的紫芝、红藓、金松、朱草……可心思不在清雅的园林。多年的宦海颠簸使李德裕深知长安风云瞬息万变,早些面圣,就多些把握。平泉庄于此时的李德裕而言不过是一个无须流连的驿站,未等天色胧明就被达达的马蹄留在身后。
长鞭在手的李德裕有理由确信:皇帝与宰相间,一段龙虎相交风云际会的故事就要开篇了。
正史将李德裕入相归美于知枢密杨钦义。据说,李德裕在淮南节度使任上以一床珍玩交通杨某。后者回长安后投桃报李,援引李德裕为相。我认为,这即便不是空穴来风或恶意诽谤,至少也是片面的。杨钦义的政治态度是消极的——为此他受到过其他阉竖的公开指责。我们推测充其量他只是扮演了相对次要的引荐者角色。决定李德裕前途的,应该是皇帝本人。
在唐朝的政治体系中,相权与皇权是相辅相成,但又互相掎挈的两个权力系统。强势宰相光芒璨然,往往会将人君衬得黯然无光。但是,如果因为李德裕不同凡响而把皇帝李炎看作刘禅一流的人物,就大谬不然了。他不是那种被动地接受官僚集团的服务,甚至蜷缩在宰相阴影下的角色。经历了文宗时代诸派参杂并进的扰攘后,王朝对一个坚强中枢的需要是如此迫切。李炎必须为自己选择一名强有力的合作者。李德裕就是他选择的结果。
李德裕完全当得起天子的信赖。《旧唐书》认为他“语文章则严、马扶轮;论政事则萧、曹避席”。如果将他与唐代名臣比较,我们可以说:倚马草诏,他让人想起陆贽;运筹帷幄,他让人想起李绛;论铁腕和经营西北的远见,他与元载雷同;在更多的和不能说清的方面,他与他的父亲有天然的相似……一言以蔽之,李德裕是一个可以让人长久缅怀的人物,一个睿智的参谋、果断的决策者和出色的执行者。五年前的李德裕踌躇满志地接掌了相权。
此时,文宗李涵驾崩前后的漫空阴霾还未消散。那些曾阻挠李炎即位的大臣匍匐着,绝望地等待着天子的雷霆之怒。李德裕在这雷隐隐、雾蒙蒙的季节来到长安。他接受了杜悰的意见,果断地递牍子请开延英殿,将自己的两个政敌从藁砧上救了回来。他不想让皇帝快意于私人的政治报复。一个暴躁、刚愎自用的帝王一旦体验到生杀皆操于我的快感,注定会一发不可收拾。皇帝必须学会尊重文职官僚,即便他们冒犯了皇帝个人。这对甘露之变后生命和尊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没有保障的文职官僚来说是一种安慰。顺便说一句,李德裕日后也有面临着不测天威的时候,那时他就会省悟到他入朝的第一个举动在他离开的时候显示出可贵的价值。李德裕展现了一个文官领袖燮理阴阳所需要的品质中很重要的几项——但不是全部——我应该特别指出这一点:尊重文职官僚集团所共同认可的准则、明智决断和坚持的勇气,以及与皇帝良好的私人关系。
现在,他需要更为广阔的舞台,那就是西北——那里,十余万回鹘部众在黠嘎斯部落的驱逐下穿行在草原上,横亘六十余里,不可阻挡地涌入阴山之南。这是数百年来北方大地上最为壮观的大迁徙。流离失所的回鹘人惊恐万状,丧失家园的苦痛随时会因为任何细节上的疏忽而转化为狂暴。然而,沧海横流,正给了李德裕以本色示人的绝好契机:一骑星使离开了长安,驰往大漠深处,去探听回鹘南徙的原因;丰厚的馈赠暂时羁縻住回鹘流民,为北疆诸镇赢得敛甲集结的时间;旨在使回鹘重返斡耳朵八里的外交努力进行的同时,李德裕从容不迫地着手规划即将到来的战争。会昌三年春,随着回鹘大军逼近振武,夜幕下的最后决战已经无可避免。
悍将石雄和他的骑士们铁蹄铮铮,恶狠狠地踏开了乌介可汗的夜晚。滂沲的马蹄践踏下,回鹘人的萧萧壁垒訇然倒塌,苍狼出没的大地在这突如其来的倒塌中强烈地震荡起来了。败退下来的回鹘人象悕惶的釜鱼摇头摆尾,没有方向地泼剌剌乱游。到处都有危险,都鬼影幢幢,到处都闪烁着箭镞致命的青光……浓重的夜色中潜藏着河东镇、振武镇、卢龙镇,潜藏着天德军、内地奉命驰援的陈、许、徐、汝、襄诸部及契苾、沙陀、吐谷浑骑兵,潜藏着得到了良好协调的虎狼之师。长安的战略部署化作一张狞厉的面目,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回鹘人头顶的穹庐。他们晓得大势已去了,无可选择地向杀胡山方向豨突——兀立的西陲荒岭注定将见证一个草原民族的死亡之旅。我们忽略激战的具体过程,去想象得出那支游牧人在历史舞台上演的最后一幕:那个东极室韦、南控大漠、杀白眉可汗、槃马古匈奴地的回鹘,那个在天津桥上傲然立马过的、在陕州帐幄里狰狞过的回鹘,就是那个回鹘,将一万多具尸体乱七八糟地横陈在童山冷月之下……乌介可汗身披数创仓皇遁去,他将在几年后死去——作为一个实体的回鹘是在杀胡山下终结的。
给回鹘历史划上句号的,正是远在中书门下政事堂上安坐的李德裕——六天后他收到了西陲飞骑传来的捷报。
话说回来,大捷的意义其实很有限。因为现时的大唐已经没有争雄中央亚细亚的规划和力量了。杀胡山之役与八世纪四十年代,乃至太宗、高宗更早一些在大漠取得的成就有本质的区别:它是对边境危机的被动化解,而不是拓土开疆计划的主动实践。可在胜利以外,它别有一种鼓舞人心的东西:正如我们所见,长安的领导正重新变得稳妥、有效率,并且十分坚强。在对王朝来说更加利害攸关的藩镇问题上,这种变化有立竿见影的表现。
一百年来,藩镇问题是程式化的:诱因总是藩镇的人事更迭——自立者得不到节钺,而朝廷的人事任命又为地方所抵制,最终兵戎相见;被朝廷征召起来讨伐抗命者的周围藩镇难免会有唇亡齿寒之虞;被征讨者也懂得利用对手的心理障碍,很快就拱手将几个无关重要的城邑让给征讨者象征性占领;所以战争最开始总是进行得异常顺利,随后双方就很默契地转入相持;被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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