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牙这回真的懵了。这个韩秋云咋会对自己这样呢?韩秋云在蓝桥埠也是个细皮嫩肉的好妮子啊,是个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菩萨心肠啊,咋就偏偏对自己铁石心肠呢?莫非自己跟韩秋云当真是八字不合么?她何以把自己嫌恶到这种地步?自己抠下眼珠子看自己,堂堂正正一条汉子嘛,蓝桥埠的风流娘们,谁不把梁大牙看得重甸甸的?可是她韩秋云居然不把老子当人看,真正是岂有此理! 忽然就涌上一股血性——他娘的韩秋云,窗户台上晒屁股,你的脸就那么大?蓝桥埠一千八百人没有出几个光棍,我梁大牙好歹也算个人物呢,咋鬼迷心窍独独号上了这号不识好歹的妮子,让她弄得一肚皮窝囊气。其实有啥呢?不就是脸蛋子白嫩身段子秀气么,有啥稀奇的,夜里搬到床上吹瞎了灯,还不都是一个模样?
越想心里越是屈得慌。不能再贱了。梁大牙心里恨恨地想,光着屁股咱也得把家伙翘起来,大头小头咱都不能低下。小鬼子的刺刀都戳到屁股眼下面了,咱得干正经事了,不能让这个驴日的闪了腰。
梁大牙恶狠狠地咳嗽了一声。
大伙都抬起头来看着梁大牙。梁大牙却谁也不看,只是阴气森森地看着韩秋云。
“韩秋云,老子再问你一声,你当真不跟老子走么?”
韩秋云心里有些发毛。她是从来不拿正眼看梁大牙的,可是今天她不能不拿正眼看梁大牙了。她的正眼迎着梁大牙的正眼,这当真是第一次,她看见梁大牙的眼睛很硬很扎人,似乎带着一股硬硬的风,直直地向眼前推来,推近了,触到脸颊了,刮得腮上热热地疼。心里突然有些着慌。梁大牙的眼睛着实很邪,冷冷的目光像两只粗糙的手,剥开了她的对襟小褂子,揪住了她胸前那两颗樱桃般红嫩的痒尖子。连她自己都还没明白是咋回事,鼻子里就一阵发热,差点儿就哭出了声。真是怪了,先前是那样的恨梁大牙,可是这一会儿功夫咋就恨不起来了呢?这梁大牙是鬼,是妖,是蛤蟆,那么无赖那么龌龊,他跟水蛇腰怕都有瓜葛,她亲眼看见他搂过水蛇腰的腰啊,可是……可是她还是硬朗朗地甩出了一句话:“梁大牙,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当——真?”
“当——真!”
喀——嚓——!林子突然起了一阵风,小路旁边的一棵黄桠树哗哗地抖了起来。
梁大牙甩手打了自己一个巴掌,是从左边打的。血从嘴角上流下来,很猛的一股。梁大牙龇开大牙,伸出长长的舌头,抹布一般转了几圈,把血舔净了,嘴巴动了动,像是在喝鲫鱼汤。韩秋云赶紧把脸别了过去,她最看不得梁大牙这副装神弄鬼的样子。
嘿嘿。梁大牙轻轻地笑了一声,笑得像哼,冷飕飕的。
韩秋云虽然心里发怵,脸上却看不出惊慌。
陈墨涵和朱一刀面面相觑,看看韩秋云又看看梁大牙,不知道如何是好。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梁大牙又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嘿嘿……嗬嗬……哇哇……梁大牙越笑声调越高,越笑声调越怪。梁大牙怪笑了好一阵子,才收住底气,由狂笑变成狞笑。
笑够了,梁大牙把腰杆挺直了:“那好,韩秋云,你是个千金小姐名门闺秀,我是个光屁股叫化子,攀你不起,咱们就此分手吧。八路队伍里妮子多,你去梅岭吧,我要去蓼城投国军了。山不转水转,三十年河东转河西,往后,你要是有个啥难处,捎个信儿给梁大牙,我两肋插刀——不管咋说,咱们还是蓝桥埠的乡亲么,你说是不?”
说完,四下里冷嗖嗖地睃一眼,慢慢地转身向北,扛了一肩西斜的阳光,迈开长腿,走了。最初,梁大牙走得很慢。走了几步又停下,没有回头却仰起了头,宽宽的后背动了几下,似乎在聆听头顶上传来的什么声音。
庄子岭上风停树静,晚霞的余晖洒过来,在林子里溅起几串扑朔迷离的光晕。
韩秋云滞滞地看着梁大牙移动的背影,像是在看着一座正在行走的山。倏然,一只斑鸠从头顶上飞过,咕——咕——咕——,叫得人心阵阵抽紧。
第一章(四)
徐贵祥
没有人看见梁大牙落泪。
等朱一刀撵上来时,梁大牙脸上的泪渍早已荡然无存。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蓼城距离此地还有二十多里,他要赶到城里投宿。国军刘汉英团长他不认识,但是他听说过刘汉英的爷爷是个清末的武举,刘汉英上过黄埔军校,是个正经的行伍。 在这个惊险而又辛酸的日子里,被韩秋云视为无赖而与之不共戴天的梁大牙,搂着一团快要胀暴了的肚皮,视死如归地走
进了人生的别处。 他实在是无可奈何了。这时候他才恍然有悟,一个人要是讨厌一个人,那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要是一个女人讨厌一个男人,那就更是老天爷也没有办法的事了。尿泡尿照照自己,交了那么多朋友,做了那么多好事,在蓝桥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汉子,不仅得到朱二爷的赏识,众乡亲谁不把他当个人物看?往日里梁大牙得意得很啊,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啥大不了的短处,没有想到硬是让一个从泥巴里滚出来的妮子作践得狗屁不是,真他娘的窝囊。
心里窝了一团骚火,步子就迈得极快。梁大牙琢磨着,他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地方把这一肚皮晦气给放了。找到刘团长,要是能给他一挺机关枪就好了,他敢独自抱着这挺机关枪去打洛安州。
直到走出里把地,朱一刀才热气腾腾地追上来。梁大牙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见着韩秋云,也就死了一条心——到底是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啊。看着朱一刀,梁大牙心里便是一阵感动,他跟朱二爷当孙子当徒弟,一刀跟他当兄弟,都是贫苦人家长大的,没有享过福,没有念过书,别说跟陈墨涵那样的大家少爷不是一路人,就连韩秋云这样的破落人家的落魄小姐也不拿正眼看自己,想起来好不心酸。
再想想,又陡生一股豪气。
“一刀兄弟。”梁大牙叫了一声。
朱一刀应了一声,侧过脸,看见梁大牙的眼睛有些红红的,便说:“大牙哥,算 ? 了。凭大牙哥你这身功夫,到国军里还不是个人物?日弄个七品八品的,还愁找不到个好女人?”
“兄弟说的是,”梁大牙嘿嘿一声冷笑,“咱们弟兄这回进凹凸山,是要办大事的,是要抗日了,是要干正经的光宗耀祖杀富济贫两肋插刀的行当了。那不比籴米卖粮,也不比杀猪编席子,更不比陈三少爷他们在学堂里摇头晃脑。当兵吃粮得讲究个义气,咱们去为国家出力报效,也是为自己打天下,就要像大戏里唱的那样,生当啥鸡巴杰,死做啥卵子鬼。”
朱一刀说:“人家大戏里说的是生当啥人杰,死做啥鬼雄。”
“是这话,”梁大牙一掌拍在朱一刀的肩膀上,拍得朱一刀龇牙咧嘴,“话不管咋说,都是那个意思,就是不装孬。咱弟兄们大眼瞪着小眼,谁都不能装孬,谁装孬谁就是蓝桥埠烂眼圈龚二家的母狗下的崽,就是他娘的劁了卵子的驴。”
第一章(五)
徐贵祥
下了庄子岭,山脚下就流过来一条小河,名叫二道河,约莫有十几丈宽。
韩秋云起小就听大人说过,这条河是从西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流过来的,穿州过府,又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至于这条河为什么叫二道河,头道河又在哪里,韩秋云就不知道了。
韩秋云和陈墨涵就顺着河东岸的柳荫堤坝,向南走去。
步子有些无精打采。 跟梁大牙分了手,韩秋云从心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是很快又涌上一丝怅惘,静下心来惦前虑后,又觉着对待梁大牙委实过分了点。不管咋说,梁大牙还算不上是个坏人啦。但是,在韩秋云的眼里,梁大牙也算不上是什么好人。要她举例梁大牙坏在哪里,她未必能说出个一二三四,反正她从心里是讨厌这个人的。一个人讨厌一个人,也许用不着什么道理,一个女子讨厌一个男人,更是无需什么理由的。 自然,韩秋云不喜欢梁大牙,是因了很多根由,而在诸多根由里,陈克训的存在恐怕是最令韩秋云排斥梁大牙的。那个温文尔雅的学子,那个满脑子新奇学问的少爷,那身洁净贵重的洋装,还有那飘散着书卷气和青年男子气息的飘逸的身体,都让韩秋云倾心地迷醉。
跟文气儒雅的陈克训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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