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未见春又深+入云深处亦沾衣》第36章


与来时一样,要出内庭,至车马所停之地,还得经过一条极长的宫巷。这一路上倒是没有人行走,一洗皇后殿内的乌烟瘴气。我一边走得东倒西歪,一边想着若是被拓跋锋看到,一定又要罗嗦责骂,便不由打心眼里高兴起来,恨不得马上看到他才好。
正这么想着,百米外遥遥看见一人穿着黑色猎装,跟着数人拿弓持箭,向这里走来,却不正是他?啊,果然已经不生气了,游猎之后家也不回,便亲自来接我了么?
我扶着赤罗走不快,好不容易挨到仪门口,离他还有几步路,不知为何赤罗一把扯住我,用力将我往下拉,我酒后本自腿软,一下便跪倒在地上。哈,至于行此大礼么?还不待我回头笑骂,一只有力的手臂自我身后伸出来,将我一把扶住,正是拓跋锋。
我拽着他前胸的衣服慢慢借力站起身来,忘乎所以地笑道:“‘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难怪我‘欲罢不能’!”(1)
拓跋锋却眉峰一挑,不理会,他伸臂挟得我动弹不得,眼睛却向前瞟去:“臣妻醉酒失仪,望主上恕罪。”
呃?我转头再度向前方看去,不由羞愧无地——拓跋炎远看是与他颇相似,近看则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尤其是那鸱视鹰目,殆非君子之相。或者西域以此种峭拔为英俊,那就和皇后殿匾额上的书法一样,非我所知了。
方才若不是赤罗力气大,当街错认,岂是小可!我自知此时连耳朵尖都红破了,但因为带着酒,只怕还不明显,而且拓跋锋既已经来接,一切失礼便更不要紧。
事已至此,我自然只能靠在拓跋锋身上装醉糊涂。眼见拓跋炎的袍角和仪从从容而至,终于在我身前几步站定,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听闻三哥在幽州有所专宠,我只当言过其实,今日一见,平原王氏之女果然容貌妩媚,举止可爱……真是令人羡慕。”
我的容貌举止么,要看和谁比了。若是和皇后殿里的那几位,那她们给徒单月相提鞋都不配。
拓跋炎爱好殊异于常人,颇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觉悟,如此高风亮节也可以说是令人敬佩的。此时我酒意渐解,已能控制自己不笑了。
拓跋锋淡淡谦逊了几句,瞧他意思马上就要告退,谁知便在此时,一阵细细步摇环佩之声传来,一个美人跟着两个侍女从西面巷口行过。那女子看见拓跋炎,自然是弱柳扶风一般过来行礼,扬起一阵香尘:“臣妾给陛下请安。”
“这是要到哪里去?”拓跋炎倒是个好奇心重的,老婆出来走走都要管。
“皇后召见,不知何事。”那女子应道,声音柔曼。
这就是今日祸首,姗姗来迟的元妃殿下?
我侧着脸偷眼望她——表侄女儿长得很象谢家的人,此时虽然怀孕不便,但四肢体态依然纤弱婀娜,是个绝色的。
“起来罢。”拓跋炎这才想起来似的。对着美丽且有身的妃子,却也不见得怎样加恩。
宫巷之内,我与拓跋锋并肩携手而立,元妃却是站在我们身前低首对着拓跋炎,竟是连貌合神离也称不上。
“哦,我想起来了,三哥侧妃可是你表姨母,今日难得她来宫里,家礼不可废,你给她见个礼吧?”拓跋炎负手含笑,淡淡吩咐道。
我一怔,瞧这样子,倒是从皇帝自己开始作践元妃,也怪不得皇后敢随意消遣她。
一旁拓跋锋听了这话,却也毫无表示,眼睁睁瞧着我表侄女扶着腰转过身来,就要向我盈盈拜倒,那一双酷似谢静山的眸子恍惚之中秋波欲流。
在无情帝王之家混口饭吃,未承想她竟如此经不起玩笑。更何况我也确实有资格受她的礼,何至于如此不情愿呢?
我在拓跋锋怀里挣扎了一下,佯作头晕欲吐,拓跋锋果然立刻道:“臣妻实在醉得不成样子,受不得元妃礼,还是先行告退罢。”说着微微颔首为礼,便半扶半抱地拖着我走了。我还来得及瞥到拓跋炎勾起的嘴角和毫无笑意的眸子。
看得出来,拓跋炎心里早就不满意拓跋锋的这种名士派了。虽然在面子上他绝对不会为了区区礼数为难海其腾君,但心里一定多有厌憎嫉妒,我们都是明白的:越是一口一个三哥,越是让元妃见礼,越是证明他忍不了多久了。
出了内廷之后,拓跋锋拖着我走得飞快,好容易到了二宫门口,他一把将我扔进车里,自己也坐了进来,居澜呼喝仪从起驾,广场上扬一阵沙尘。
马车前行,带着一股秋风吹进来,我闻见自己一身酒气,拓跋锋正襟危坐,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你狩猎归来,手间只怕还沾着血腥呢,用不用这样给我脸色看?
我慢慢坐直了身体,目不瞬睫地凝视他,随着车内帘栊飘动,他俊逸的脸半明半暗。半晌,他依然毫无表示。我不由仰脸冷笑,缓缓道:“……不至于,是你的吧?”
她怀的不至于是你的孩子吧,海其腾君?
作者有话要说:
(1)《论语·子罕》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狐狸断章取义,调戏老公。
第53章 姑妄之言(下)
我靠在窗边,身随马车颠簸,心平气和地望着他道:
“不至于,是你的吧?”
这话何止是掷地有声,拓跋锋额头青筋毕现,他沉着脸道:“酒疯还没发够?这样的话也敢胡说?”
车厢内的空气有些闷热,我取出扇子,刚打开,赫然发现今天所携之扇写得是唐人诗:“三山不见海沉沉,岂有仙踪尚可寻。”
哼,好个“三山不见海沉沉”!
我反复看了两遍,一把收拢扇骨,低着头冷笑道:“……我胡说,你竟也听懂了?”
我分明听见拓跋锋倒吸一口冷气,他迫我抬头,视线交会,他切齿道:“王樨,你务必气死我才称心,是不是?”
“何必这样脸薄呢?咱们效吕不韦故事,岂非事半功倍?”我双手掰他辖制着我的手,他就是不放,脸都快给他揪出血了,我愈加冷笑不止,道:“还是说,这一次可能是女儿呢?”
“你——”
这记一来,拓跋锋气得话都说不出了,指节攥得发白,眼中狠厉之色毕现。
随你雷霆万钧,今日民不畏死,吓唬谁呢?
“别不好意思动手,我告诉你,我泼宇文以礼一身药的时候,他都不曾对我一指加身!”
我干脆放弃自救,凭他□□。我静静注视他阴云密布的眼睛,你知道我这张画皮下是什么?你就敢说喜欢我?
拓跋锋没有打,愤然手一松,这时马车忽然颠簸,我控制不住身体,登时一头向车窗棂上撞去,便在千钧一发之际,我眼前一黑,反跌进他怀里,袍上绣的松针刺着我脸,他铁臂箍着我,气都快给勒绝了。
时间过去好久,就在我快断气的时候,拓跋锋低头找到我的唇,恶狠狠地亲下来。
我只觉得脸上一片冰冷的水……被我气哭了,不至于吧?
拓跋锋松了手,面无表情地对着我,拇指抚过我脸。今天勒过弓,指腹更毛糙了,我别过脸去,不睬他。
“酒德够差,嘴巴够毒,脾气够坏,心肠够狠……还敢哭!”拓跋锋把我的脸转回来,还是皱着眉峰,声音却柔了下来。
“那倒是,不是绝色,哭也不好看。”我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他禁得我太紧,头发都没法拢。
别装了,你分明就是一个怜弱的,表侄女也罢,婀霞也罢,甚至徒单月相也罢,她们都是柔弱的,才能哭得好看,顺你的心。可我早十多年就泣尽血干了,心肠比谢静山还毒,你还指望我什么呢?
拓跋锋眉峰一挑,嘲道:“酒已经喝得厌了,开始吃醋了。”
“吃醋又怎样?我何止吃醋?更兼……作为女人毫无价值。其实我早想对你说了,你莫非错认我了?与其图穷匕首见,不如趁早休弃了。”又不是没人这么做过!
“谁说没价值?……我也知道一次两次都教训得你太轻了,竟还在妄想!”拓跋锋冷冷哼道。
“哈,说得好。信不信我休了你?!”适才与他纠缠中,那把碍眼的扇子掉在车板上,我管它是前朝孤品千金万金,一脚就蹬出车外,只听得搁楞楞响,被车轮碾得粉碎。
“它怎么得罪你了?我怎么得罪你了?”从来不曾见我大发作,拓跋锋抚着自己下巴,骇笑道。
“没有。”遇到我,就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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