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上》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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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上来的村人全都愣了。 
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看见杜柏打自己的孩娃呢,且是刚婚不久算了大人的孩娃儿。 
杜流在那一蓬野草中,莫名地看着父亲,泪水哐叽一下涌出来。他说我不过是说说吗,我就真的回了呀,我能不知道活着和出力哪个重要呀,我能不往长远着想呀。 
杜流就从父亲身边走掉干活了。 
别的村人也都又去干活了。 
司马蓝沿着破开的山地渠线走过来,泥红色的水渠,两米宽,米半深,正好深到他的脖子下,头在渠面上露着,就像在半空游走的一块黑石头。他每到一段都要说些啥,有时还要拿起镢头刨几下,或用铁锨把修成的渠壁铲一铲。到杜柏的粮菜车前时,杜柏首先看见他人嘭地一下疲瘦了,像几天几夜没有合过眼,可脖子蛇疤的红色褪淡了,显出的浅黄和正常肤色差不多。杜柏说:“你的疤痕好了呢。”司马蓝说:“杜流在哭哩,想家了,下次让他回家运粮运菜,和藤见一面。”杜柏说:“不是想家哩,是听说镇上又催村里成立村委会,再选一个两个村干部,给我说他想当副村长,我就一脚踢了他。” 
司马蓝就如谁在他背后拍了一下肩,微微一怔,看了杜柏一会儿,问:“又催了?”说:“催了哩。”司马蓝说:“是该选一个副村长,有事了也有个人跑跑腿。”杜柏说:“我想也是,渠修通了,人长寿了,日子正常了,你和四十合在一块好好过几年。大事你一锤定音。小事就让别人干。” 
有一团树荫移过来。把驴车赶到树荫下,将驴卸下吃着草,他们就在车旁窃窃私私地说起来。 
司马蓝说:“不行就让杜流当个副村长。” 
杜柏说:“那哪能行,他是你女婿,不能让村人在背后说啥儿。” 
司马蓝说:“再不行咱也让村人们选,选了谁是他娘的谁。” 
杜柏说:“我给镇上说说拖到渠修通了再添村干部。那当儿,水流到村里了,你提名,认村人们选,你提谁的名村人就会选谁哩。” 
司马蓝说:“终归是自家的孩娃儿。” 
杜柏说:“真选怕他也不一定能选上。” 
司马蓝想了一会,从草地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真的选不上,我们也算是对得起孩娃了。 
从工地上回来,杜柏就倍加地关心村人。他每天如寻诊一样,夹着他的药书,从这一家到那一家,又从那一家到了下一家。每到一家他都先问守房的女主人有什么困难没,村长不在了,有难处就给我说一声。然后他问家里的人身体都好吧,有啥病我给开个处方儿,最后他就说:“哎……镇上老催我们成立个村委会。看来不补一两个村干部还真是不行呢。到时候选副村长时你可得投票啊。” 
女主人说:“我是女人哟,投票能算吗?” 
他说:“女人也是人,十八岁以上的投票都算哩。” 
女主人说:“杜柏哥,我选谁?” 
他说:“你家侄儿杜流这一茬人都长成模样了,你选谁都成哩。” 
女主人就说:“那我就投侄儿杜流一票吧。” 
杜柏就把处方开好了,交待说病不大,一药即愈,然后又往下一家走去了。几天功夫,杜柏就把各家各户走了一个遍,各家的女主人都说,识字和不识字就是不一样,村里的男人有谁和杜柏一样心细哟。 
流水的时光在杜柏的精细中潺潺缓缓,村落里留下了许多他清亮的响动。男人们走了两个来月,收了麦,种上秋,玉蜀黍已经脱开了身子疯长,夜晚里能听到它们细微温馨的生长声,窃窃呢呢,如毛毛的雨音。这时候杜柏就从家里出来了,从杜家胡同,至蓝家胡同,又到司马家胡同。他对所有的女人都说,玉蜀黍该锄第二遍了。 
该锄第三遍了。 
该锄第四遍了。 
在他这催促声中,玉蜀黍就长到了齐腰的深,他的女人蓝三九忽然就躺在了床上,茶水不饮,泪水涟涟,唤叫着我的喉咙疼了呢,堵得水都咽不下。把女人叫到门口的光亮处,让她张开嘴,把一根筷子伸进去,向下一压,她啊了一声,杜柏心里轰隆一声炸响了。他看见她喉咙深处爬着一条青虫样,肿起一条儿。泪水慢慢从杜柏的眼框出来了。于是,他女人就悲天戚地地哭起来,说我才三十六岁,咋就轮到我死了呢?最少我也该活到三十八岁呀。杜柏把饭碗送到她手里,说你的命可真是不好哟,渠水开通了,孩娃快当副村长了,将来你我喝了灵隐水,活成了老年人,司马蓝就该把村长让给孩娃了,那时候三姓村人就是咱杜家的村落呢,可惜你没有这个命。他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三十六岁是不大,可村里不是还有不到二十就喉堵死的吗,比比他们,你也值了,有儿有女,杜流也都结了婚。女人想一想,也就不哭了,对着院里唤藤——中午我想喝点鸡汤,我一辈子都没喝过鸡汤呢。到了中午,儿媳藤就杀了一只不下蛋的母鸡,肉煮了,骨架炖了一碗白汤,端到婆婆手里。年轻的婆婆喝了半碗,说果然好喝。其余半碗留着,说我晚饭时再喝。可到了晚饭时候,藤把那半碗鸡汤温了,端至床前,叫了三声娘,不见回应,拿手晃她,如晃一段木头,把手轻轻放在鼻子上,一股冰气猛地而生。藤朝后退了一步,怔下一会儿,出来站在屋门框里,落日正照着上房,红艳艳的闷热。她把眼睛微微闭了,对着院里她的舅叫: 
“爹,俺娘死了。” 
杜柏正在偏院里树荫下翻看《黄帝内经》,手里还拿着一支铅笔。听到唤声,他抬起头来,一只手僵在书页上,一只手和铅笔一块僵在半空,朝儿媳藤望一会儿,说: 
“这么快?我一个中药方子还没配成呢。” 
“真的死了,你来看一看。” 
杜柏从半空收回铅笔,合上书页,把院里乱跑的几只羊从容地赶进圈里,关上圈门,跺下鞋上沾的羊粪,到屋里一看,媳妇果然死了。不仅没有鼻息,连脸都呈出了青色。他叹一口长气,说做饭吧藤,你男人流快当副村长了,你婆没有喝灵隐水做村长娘的福,她死了,我们得活着,吃了饭我去叫村人锄第五遍蜀黍,再找几个人帮你守灵,男人们都不在了,丧事也只能从简。说着出门坐在上房的门槛上,望着西沉的落日,塑了一般,望着望着,就又有泪珠落下来。藤把那半碗鸡汤重又温了,端给他时,他长大了嘴,说藤你看看我喉咙,我忽然觉得喉咙发紧,是不是也该死了。藤便借着日色,扶着公爹的下巴,也用筷子按着舌头看了,说你喉咙不肿不胀,是娘死了,你心酸喉咙才紧。 
这也就放下了心,接过碗喝了那半碗鸡架汤,日头便临了西山梁子,从大门望出去,能看见一角的坡地里,玉蜀黍青旺茂势,泛着红铜的光色。似乎还能隐约看见,蚊虫一团一团在玉蜀黍梢头飞。杜柏把碗推在门礅上,说我出去张罗丧事,你害怕了就不要进屋。藤从灶房探出头来,说怕啥儿,哪个月不经过人死?又问你去谁家,杜柏说先得告诉蓝四十,好歹她是你娘的姐呀。 
似乎直到这时,藤才想起自己婆婆是蓝姓的人,是蓝百岁的小女儿蓝三九,是蓝四十下边唯一的妹。她微微怔住镶在门框里,看着公爹杜柏说: 
“我婆一辈子都不认她这个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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