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丽丝.莱辛小说集》第26章


一人,不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儿。”这些话她是在心中对自己讲的,在心中
她看到了唐珊小姐那张老小姐的脸上听了之后必会出现的表情。“唐珊小
姐,我丈夫和四个小孩简直要把我搞疯了,你懂吗?从你那极度克制寂寞却
并不泰然,而且神经兮兮的眼光所产生的闪光,我看得出来,你认为我拥有
一切你所羡慕的,唐珊小姐,可我不要这些东西,你拿去吧。我希望如你一
样,百分之百单独一个人,独自在世。我被七个魔鬼包围。唐珊小姐,请让
我呆在这旅馆里,在这儿魔鬼找不到我。”可是她没这么说,她描述她的贫
血症,答应试试唐珊小姐的处方:生肝绞碎夹两片粗面包。而且说,对,她
或许是该呆在家里,而请朋友代她上街买东西。她付了帐回家,完全失败。
回到家,白太太抱怨说苏珊一早9 点就离家,直到下午5 点才回来,
她觉得这样不好,她不喜欢这种安排。她说学校老师打电话来,说小女儿琼
牙齿痛,她不知道应怎么回答。
此外,罗林太太又没交待要给孩子们准备些什么点心。
胡说八道。白太太真正抱怨的是,苏珊没把她的精神放在这屋子上,
她把整个大房子的重担丢给她。
苏珊检讨自己一天的“自由”,所获得的是什么?自己变成那个寂寞的
唐珊小姐的朋友,惹来白太太一大堆怨言。但她也记得,自己确曾拥有那短
短的,难得的一小时,真正一人独处。她决心安排自己的生活,换取独处的
机会,不论要付出多大代价她都愿意。她要真正的清静,独自一人,没人知
道她的下落,没人理会她。
可是要怎么安排?她想找她从前的老板帮忙:我想骗马修说我在你这
儿兼差,希望你帮个忙,替我掩饰。问题是,她也得向他撒个谎,撒什么谎
呢?她总不能告诉他:我希望一星期三次,独自一人,坐在租来的房间里。
此外,她的老板也认识马修,她不能叫他为了她而说谎,而且他一定会以为
她是为了去会情人。
假如她真的去找个兼职的工作,然后很快把工作做完,那她就有剩余
的时间。可是找什么工作呢?替人填写信封?检票?
还有白太太,那个寡妇佣人,她知道得清清楚楚,自己该做多少工作。
依据本能,她知道女主人什么时候没尽她精神上应尽的义务。白太太这类的
女佣,需要有人让她侍候,女主人罗林太太一定得呆在家里,随便在楼上,
在花园都行,必要时,她随时找得到她。“现在的面包和我小时候的不同;
哈利的胃口真大,吃下去的,不晓得都装到哪里去了;说真的,两个双胞胎
个子一模一样,这可真幸运,他们可以调换鞋子穿,在艰难的日子里,那还
能省一大笔钱呢;瑞士制的樱桃果酱,远不及波兰制的好,价格却贵三
倍。。”这种话,她每天都得讲上一堆,要人同意她的看法,否则她就干不
下去了,自己也不明所以然。
苏珊心中一边转过这些念头,一边像只野猫,在花园长满灌木的树丛
中潜行。她走到楼上,接着又下楼,穿过房间,走到花园,沿着褐黄的河流,
再回到屋子,上楼又下楼。。白太太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真是怪事。就她来
说,罗林太太高兴怎么做就可怎么做,她就是要头脚倒立,也无所谓。只要
她留在家里就行。苏珊在屋里荡来荡去,自言自语。她恨白太太,恨那可怜
的唐珊小姐。另一方面,她怀念在那肮脏的旅馆房间,独自一人的那一小时。
她万分清楚,自己是疯了,是的,她疯了。
她告诉马修,她一定得度个假,他同意了。这和从前的情形不大相同。
他们从前都是躺在床上,枕在对方臂弯里讨论问题。她知道,他终于诊断出
来,是她不讲道理。她变成他身外的人,一个他不得不应付的人。他们虽住
在同一屋檐下,却成为勉强称得上友善的陌生人。
她告诉白太太,事实上是征求她的同意,之后,她出门去威尔斯徒步
旅行。她挑了一个她所知道的最偏远地方。每天早上,小孩子在上学前打电
话给她,鼓励她、支持她,就像他们从前处理“妈妈的房间”那样。每天晚
上她打电话给他们,和小孩一个个聊,然后和马修谈。她准许白太太每天下
午用餐时间,打电话问这问那的。有三次,白太太打来的时候,苏珊出去了。
她留言要苏珊在某时某刻回她电话,否则事情没有经过罗林太太的祝福,她
就会做得很不满意。
苏珊在乡间野外闲荡,电话线却像狗带子那样绑着她,要她履行责任。
下一个该打,或该接的电话,简直像是钉子那样把她钉在自己的十字架上。
一座座的山,像是都被她的不自由所束缚。在山上,从早到晚,除了羊,和
偶尔一两个牧羊人之外,见不到其他任何人。她面对的是自己疯狂的情绪。
在最宽阔的山谷里,她仍会受到自己疯狂的情绪所袭,因为山谷仍不够大。
在山顶上,可以看到上百个其他的山谷,因此山看起来仍太矮,山谷看来仍
太小,天空从头上紧紧压下。她站着观看山丘,山坡长满羊齿、藻类,流水
闪闪,可是她除了自己的魔鬼,什么都看不见。那魔鬼不经心地倚在一块岩
石上,手上拿着一枝带叶的树枝,一边鞭打自己丑恶的鞋子,一边抬头,用
那非人的眼睛看她。
她回家了,回到家人身边,脑后托着威尔斯空旷的山野,像是自由的
许诺。
她告诉丈夫,她要找个女孩子来当家教,供膳宿,不必付薪水的那一
种。
当时是深夜,他们在卧室里,小孩都睡了。他穿着衬衫、拖鞋坐在窗
前往外看,她坐着梳头,从镜中看他——闺房中历久不变的一幕。他没说什
么,但她却听到他心中的辩驳,他没说出口来,因为每一点都很合理。
“现在找家教,似乎有点怪。小孩白天几乎都在学校,你最需要人帮忙
的时候,该是他们日夜都缠着你的时候。要是你不想烧饭,干嘛不叫白太太
替你烧?她主动提过呢。
你知道,请家庭女教师有各种麻烦,不像白天找个钟点工人那样。。”
最后,他小心问道:“你是不是想回去工作?”
“不是,”她说:“倒也不是。”她答得很含糊,真笨。她继续梳头,看着
自己,不理会马修那不安的眼神不断地看她。她问道:“你是不是认为我们
会付不起?”问得真糊涂,一点也不像那一向精明的她,向来什么东西付得
起,付不起,她一清二楚。
“不是付不起,”他回答,对着窗外黑暗中的树木,不看她。她则仔细研
究她丈夫那张圆脸——坦诚、可爱,眉毛整齐、乌黑,灰色的眼睛清澈明亮,
是一张非常理智的脸。她一边梳那又黑又浓,长得极其健康的头发,一边想
道:“镜中是个疯狂的女人,多奇怪!要是镜中看着我的是那个头发淡黄的
绿眼魔鬼,涎着一张枯瘦于巴的笑脸,倒更有道理。。马修为什么不赞成?
他还能怎么样?她已毁了她那一方的约,他不能强迫她践约,不能叫她身心
都留在屋子里,以使屋里的人能够像植物活在水中那样活在屋子里,以使白
太太心满意足地继续她的工作。而为了报答她所付出的,他做个好丈夫,当
个尽责的好父亲。但两人早已不尽此责,他尽的一份,只是敷衍而已,她呢,
连装都不装。他和其他的丈夫一样,把真正的生活放在工作上,放在公务朋
友身上,此外,他可能也有婚外情,而且还相当认真,不是玩玩而已,这一
切,都是他的错。”
他终于把厚厚的窗帘拉上,挡住了窗外的树木,回过身来,希望她注
意听他讲话。
“苏珊,你是不是真的认为我们需要家庭女教师?”她不理会他,一再
把头发梳过来,刷过去,梳起一把把云发,发出丝丝的静电。她对着镜子微
笑,似乎对梳头所发出的声音,极感兴趣。
“对,我想这样比较好。”她回答,像个狡猾的疯女人,轻轻避开重点。
从镜中,她看到马修仰卧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眼睛瞪视上方,脸
部僵硬、哀伤,她觉得自己的心(过去的苏珊的心),开始软化,向他呼唤,
但她迫使它冷却下来。
他说:“苏珊,小孩子呢?”恳求之声几乎打动了她。他躺着举起双臂,
手掌向上,朝她张开。她只要跑过去,投入他怀中,趴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膛
上,就可溶化自己,溶化为苏珊,可是她做不到。她不看他高举的手臂,只
是含糊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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