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丽丝.莱辛小说集》第24章


个小孩,个个活泼,体力充沛,聪明可爱,总是要这个要那个的。他们片刻
不离,要是她在自己的卧室,他们一定就在隔壁房间,再不然就是等着要她
替他们做什么的,再不然就是要吃饭,要茶点,再不就是哪一个需要她带去
看牙医。总之,一定有什么事等着她做,而整整五个星期都得如此,谢天谢
地!
在放假的第四天,苏珊盼望已久的假日,她向双胞胎又叫又吼,那两
个长相漂亮的孩子,手拉手站在那儿吓成一团,可怜兮兮的(做母亲的因此
冷静下来),不相信他们的耳朵。一向文静的母亲,对他们如此吼叫,为什
么呢?只是他们要她参加玩游戏,没什么意义的游戏。他们彼此看了一眼,
靠得很近,然后手拉手走出去。苏珊一手抓紧客厅的窗台,喘气不止,头晕
眼花。她进房躺下,告诉两个大的孩子她头痛。她听到大男孩哈利向其他小
的说:“没事了,妈妈只是头痛而已。”听到没事两字,她心里痛苦不堪。
那天晚上她向丈夫说:“我今天骂了两个双胞胎,骂得毫无道理。”说
得可怜兮兮的。他很温和地问道:“那有什么关系?”
“他们上学,这比我想象中还难适应。”
“可是苏珊,哦,苏珊。。”她蹲伏在床上哭了起来。他安慰她道:“苏
珊,这是怎么回事?你骂了他们,那又有什么关系?你就是一天骂他们五十
次也不为过,他们该骂。”她不肯破涕而笑,哭个不停。他于是用自己的身
体安慰她。她平静下来。平静,她不懂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无缘无故骂了孩
子一次,只一次,那又有什么关系?干嘛要耿耿于怀?两个小孩早就忘了。
他们说,妈妈头痛,没事的。
过后好久,苏珊才明白,原来那天晚上,马修用他健硕的身体安慰她,
那是在他们婚姻生活中,套用他们两人共通的话语——两人最后一次融合在
一起。其实这也不准确,因为她当时并没把自己真正的恐惧感告诉他。
五个星期的假日过了。苏珊在这段日子里尽量控制自己,态度和蔼可
亲。她带着复杂的感情盼望自己的假日来临,既兴奋又害怕,搞不清楚自己
盼望些什么。她送两个小的上学,大的不必送。她下定决心,回家之后要面
对敌人,不管他在哪儿,在屋里,还是在花园里,还是,哪里?
她又变得烦躁不安,不安的情绪侵袭她。她烧饭、缝东西,像从前一
样,一天又一天。白太太忍不住,终于说:“罗林太太,你何必动手?你是
花钱请我来做这些事情的呀!”
她这么做是不合道理,于是不再自己动手做这些。送小孩回来,车子
停进车房之后,她就上楼到自己卧室,坐下来,双手放在膝上,强迫自己平
静下来。她听到白太太在屋子里走动的声音,她看到花园的树枝摇摆。她坐
着,要打败自己的敌人——不安、空虚。
她应该检讨自己的生活,检视自己,(一人独处,不想自己还能做什
么?)可是她没这么做,也许是做不到。她一强迫自己的思想去想苏珊这个
人,她就想到黄油面包,学校制服之类的事情,再不就想到白太太。她发现
自己坐在那儿,倾听钟点工人的脚步声,不论白太太走到哪儿,转到哪儿,
她的思想都跟着她,跟着她走进厨房,走进浴室,从桌子走到烤箱,好像是
她自己手里拿了一把鸡毛掸于,一块抹布,一个平底锅似的。她听到自己说:
“不是这样,不要放在那里。。”实际上,白太大要怎么做,她才不理会。
但苏珊没办法不去注意她,每一分每一秒。对了,问题就在这里,她
需要真正独处,谁都不准靠近她。白太太每过十分钟、半个钟头,就会来到
楼底下对她大叫:“罗林太太,家里没有探银剂了,太太,家里没有面粉了。”
这叫她受不了。
于是她走到屋外,在花园里坐下来。树木把她和屋子隔开。她等魔鬼
出现,把她带走,可是他没出现。
她把魔鬼挡开了,因为她毕竟还没安排自己就绪。
她想找个白太太不会来打扰她的地方。白太太一下子送杯茶来,一下
子来问可不可以用电话,这叫她生气。(她才不管白太太要打多少电话,要
打给什么人。)白太太也会和她搭讪两句。对,她需要找个地方,使自己处
于这种状况:不需要不断提醒自己做这做那。譬如,再过十分钟,我得打电
话给马修。。今天得提早3 点半去接小孩,因为车子需要清洗;明天10 点
我得记住。。每天7 个小时小孩子不在家,本是空闲的时间,她却一点自由
都没有,没有一分一秒不受时间追赶。不是要她记住这个,就是要她记住那
个。她不能忘记自己,不能真正忘我,这叫她十分恼火。
恼火。她逐渐中了恼火之毒。她检视自己这种情绪,自觉十分荒谬,
可是却身受其苦。她是个囚犯。她反省自己这个念头,尽管明知荒唐,却无
济于事。她非得告诉马修不可,可是要告诉他什么呢?告诉他自己充满了荒
谬可笑的情绪,自己虽感可鄙,但感受却如此强烈,抛不开,甩不掉?
又到了放假的日子,这次长达将近两个月。她刻意控制自己,以求表
现得体,却差点把自己搞疯了。她常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坐在浴缸边沿,深
呼吸,使自己情绪平静下来。有时也到顶楼那间没人使用的房间去,没人猜
得到她躲在那里。听到孩子们叫“妈、妈”,心里虽过意不去,但她不理会
他们。有时她也走到花园的尽端,独自一人,看着褐黄的河水缓缓流动。她
瞄了一眼河水,然后闭上眼睛,慢慢深呼吸,吸人体内深处,吸入血管。
然后,她回到家人身边,回去担当母亲,承担做妻子的职务,笑容可
掬,尽责尽职。
可是这些人——四个可爱的小孩,她丈夫,这些人像一股压力,压在
她皮肤表面上,叫人疼痛,像一只手压在她脑上。这次假日,她一次都没发
作,可是生活像在坐牢。小孩开学后,她坐在河边白色的石椅上,想道:双
胞胎上学还不到一年,脱手不到一年(我用上这个词语时,到底是什么意
思?),然而,我却变成另一个人,我完全变了,我不懂。
但她非懂不可。这个架构——白色的大房子,每年还要分期付四百英
镑;丈夫,人又好,洞察力又高;四个孩子,个个都长得很好;还有,她现
在坐着的花园;清洁工人白太太——这一切,都依赖她一个人,然而她却不
明白,为什么要奉献自己。甚至于连自己究竟奉献了些什么,她都不知道。
在卧室里,她告诉马修:“我想我一定有什么毛病。”
他说:“不会吧?你看来健康得很,你一点都没变,还是和以往一样漂
亮。”
她看着她那仪表潇酒的丈夫,一头棕发,清澈的蓝眼,面容英俊聪慧,
想道:我干嘛不告诉他?干嘛?于是说道:“我需要真正自己独处一下。”
这下,他转过头来,睁着蓝色的眼睛缓缓看着她。她在他的眼神中看
到了她害怕见到的东西——怀疑、不信、害怕等等表情。她自己的丈夫,虽
然距离这么近,像她自己的呼吸一样近,脸上却出现陌生人那股不信任的眼
神。
他说:“可是现在小孩都已上学,他们不缠你了。”
她告诉自己,她一定得强迫自己对他说:没错,可是你晓不晓得,我
从来没有真正闲过,我没有一刻时间不需提醒自己这个、那个的。我从没真
正闲过半个钟头、一个钟头、两个钟头。。
可是她只是说:“我觉得身体不太舒服。”
他说:“你或许该到外头走走,度个假。”
她吓了一跳,说道:“你当然会陪我的艹果,对不?”她不敢想象独自
一人外出会是什么滋味,可是那正是他原本的意思。看到她吓成那样,他笑
出声来,把手臂张开,她投入他怀中,同时想道:“是啊,我干嘛不告诉他,
可是又怎么开口呢?”
她尽量解释她的情形,说她从来没真正拥有自由。他听了说道:“可是
苏珊,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自由呢?除了死的自由!难道你还不够自由吗?
我有自由吗?我每天上班,十点得抵达办公室,好吧,就算有时10 点半吧,
我得做这、做那,对不?我得在固定的时间回家——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
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我要是不能6 点钟回家,我会打电话给你,我何
曾有过像你所说的那种自由?我几时可以对自己说,往后六个小时,我什么
都不必理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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