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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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都沉默了。
“你这么长寿总有许多值得回忆的岁月的,是么,先生?”卡尔顿若有所思地说。
“我七十八岁了。”
“你这一辈子做了许多事,总是踏踏实实、坚持不懈地工作着,受人信任、尊敬和器重。”
“我从成年以来就是个办事的人。实际上我可以说从儿童时代起就已是个办事的人了。”
“你看你,七十八岁,处在多么重要的地位,你离开之后会有多少人想念你呀!”
“想念一个孤独的老单身汉么!”罗瑞先生摇头回答,“没有人会为我哭泣的。”
“你怎么能那样讲?她难道不会为你哭么?她的孩子难道不会么?”
“会的,会的,谢谢上帝。我想的跟我说出的并不完全一样。”
“这是一件应该感谢上帝的事,是么?”
“当然,当然。”
“若是今晚你能真心实意对自己孤独的心说,‘我完全不曾赢得任何人的爱和眷恋、感激和尊堂,不曾在任何人心里引起过柔情,没做过任何善事,没做过对人有益、令人怀念的事!’那你那七十八年岂不成了七十八个沉重的诅咒么?”
“你说得对,卡尔顿先生。我想会的。”
西德尼又把目光转向炉火,沉默了好一会几说:
“我想问问你:——你的儿童时代好像很遥远么?你坐在你母亲膝盖上的日子是否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说时他的表情柔和起来。罗瑞先生回答道:
“二十年前倒觉得很远,可到了这个年龄反倒不远了,因为我是做圆周运动的,越是靠近终点,也就越是靠近起点了。这好像是为踏上最终的路做着善意的安慰和准备。现在我的心常为许多长期沉睡的回忆所感动,是关于我年轻美丽的母亲的。(我现在是多么衰老呀!)我想起许多往事,那时我们称作世道人心的东西对我还显得虚无缥缈,我的缺点也还没有固定。”
“我懂得你的这种感觉!”卡尔顿惊叫,忽然容光焕发,“这样你便感到更幸福了么?”
“但愿如此。”
说到这里,卡尔顿站起身子去帮他穿外衣,停止了谈话。“可是你还年轻。”罗瑞先生又回到这个话题。
“是的,”卡尔顿说。“我年轻。可是我这种年轻的日子是不会长久的。我活够了。”
“我才活够了呢,我相信,”罗瑞先生说。“你要出去么?”
“我跟你一起步行到她家门口。你知道我的这种流浪汉习惯,我是闲不住的。如果我在街上转上很久,你也不用担心。早上我又会出现的。你明天要去法庭么?”
“不幸的是,要去。”
“我也要去,但只是去当听众。我的密探会给我找到地方的。扶住我的胳膊,先生。”
罗瑞先生扶住他,两人下楼走到街上。几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了罗瑞的目的地。卡尔顿在那儿跟他分了手,却在附近留连不去。大门关上之后他又走到门前,摸了摸门。他听说过她每天都要去监狱。“她从这儿出来,”他四面望望,“往这边走,一定也常踩在这些石头上。我跟着她的脚步走走吧。”
夜里十点钟他在拉福斯监狱前露西曾数百次站立过的地方站住了。一个小个子锯木工已关上铺子,正坐在店门口抽烟。
“晚安,公民。”卡尔顿经过时停下打招呼,因为那人好奇地看他。
“晚安,公民。”
“共和国情况如何?”
“你是说断头台吧。棒着呢!今天已是六十三个。马上就要满一百了。参孙和他的部下有时抱怨说太累了。哈,哈,哈!参孙真会开玩笑。好一个剃头匠!”
“你常去看那剃头匠——”
“看他剃头?经常去,每天都去。多灵巧的剃头匠!你见过他剃头么?”
“没有。”
“在他活儿多的时候去看看吧。想想看,公民。今天他两袋烟工夫不到就剃掉了六十三个头呢!两袋烟工夫不到,真话。”
这位傻笑着的小个子取下烟斗,解释他是怎样替刽子手计算时间的。卡尔顿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真恨不得一拳揍死他。他转身要走。
“可你不是英国人,”锯木工问,“虽然你一身英国装。”
“是英国人,”卡尔顿再次停步,回头作答。
“你说话像个法国人呢。”
“我在这儿读过书。”
“啊哈!地道的法国人!晚安,英国人。”
“再见,公民。”
“你得去看看那巧妙的玩艺儿,”小个子坚持自己的看法,在他背后叫道,“还带个烟斗去!”
西德尼走出他的视线不远,便在街心站住了。他就着闪烁朦胧的路灯在一张纸片上用铅笔写了几个字,然后驾轻就熟地穿过几条黑暗肮脏的街道——街道比平时肮脏多了,因为在恐怖时期就是县堂皇的大街也没有人打扫——来到一家药店前站住了。药店老板正在关门,那是在一条弯曲的上坡路边由一个不老实的昏聩的小个子开的一个不老实的昏暗的小店。
他走到柜台前招呼了老板一声,便把字条放到他面前。“咻!”药店老板看了条子低低地吹了声口哨,“嗨!嗨!嗨!”
西德尼·卡尔顿没答理。药店老板又问:
“是你要么,公民?”
“我要。”
“你得注意,要分开使用,公民。你知道合用的后果么?”
“很清楚。”
几包药分别包好后递给了他。他一包一包放在内展上衣的口袋里,数好钱付了帐,小心地离开了药店。“在明天到来之前,”他说,抬头望望月亮,“再没有别的事要做了。可我是睡不着的了。”
他这话是在飞速漂移的流云之下大声说出的,态度再也不是满不在乎,也不是懒散多于轻蔑,而是表现了一个厌倦者的决心。他曾旁徨漂泊,也曾作过斗争,却老是走投无路。现在他终于找到了路,看到了尽头。
很久以前,他在早年的竞争者中以头角峥嵘、前程远大著称的时候,曾随着父亲的灵柩来到墓前—一母亲多年前早已去世一一此刻,当他沿着黑暗的街道在重重的黑影里蹀躞,任月亮和流云在他头顶漂移时,父亲墓前庄严的词句忽然涌现在他心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仰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孑然一身的他滞留在一个由斧头统治的城市里,心里禁不住为当天处决的六十三个人,也为关在牢里明天、后天、再后天待决的无数人感到痛苦。那联想的链条,那令他回想起了当年的词句,有如从深海拔起了一根连着生锈的船锚的链条,是很容易追溯的。可是他没有去追溯,只是反复念诵着那几句话,往前走去。
西德尼·卡尔顿怀着庄严的兴趣望着还有灯光闪烁的窗户,窗里的人能得到几小时平静便忘却了四周的恐怖,要睡觉了。他望着教堂的塔楼,那儿已没有人作祈祷,因为多年来以牧师身分出现的骗子手、强盗和花花公子已普遍使人深恶痛绝到了宁肯自我毁灭的程度。他望着远处的墓地,墓地大门上标明是划拨给“永恒的休息”的。他望着爆满的监狱,望着街道,一批批囚犯就是沿着这些街道走向死亡的。死亡早已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断头台的行动在世人心里已引不起什么冤魂不散的凄惨传说。他怀着庄严的兴趣观察着这个在喧哗激怒之中落入夜间短暂休眠的城市,观察着它的生命与死亡。他再度行过了塞纳河,踏入了灯光较为明亮的市街。
街上马车稀少,因为坐马车可能引起怀疑,上流社会的人早把脑袋隐藏到红便帽之下,穿上沉重的鞋,蹒跚地步行。不过戏院仍然满座,他经过戏院时,人群正欢笑着往外涌,议论着往家里走。戏院门前有个小姑娘正和她的妈妈一起穿过泥泞要过街去。他抱起了孩子送她过街。在那怯生生的手臂放松他的脖子时,他要她让他亲一亲。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仰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此时道路悄寂,夜色渐浓,《圣经》的词句伴和着他的脚步的回音,在空中回荡。他心里一片宁静,一念不兴,只偶然伴随着脚步在嘴里重复那些词句,可那些词句却永远在他耳里震响。
夜色渐渐淡去,他站在桥头,听着河水拍打着巴黎岛的河堤,堤边的房屋与大教堂在月光下泛着白光,融浑交汇,有如图画。白日冷清清地到来了,像从空中露出了一张死尸的脸。然后夜、月亮和星星便淡成灰白,死去了。一时之间,大千世界仿佛交给了死神统治。
但是,辉煌的太阳升起来了,仿佛用它那万丈光芒把夜间令他沉重的词句直接送进了他的心窝,给了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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